懷念王覺老師及其他

2024-10-04 07:40:04 作者: 王海闊、夏祖生編

  譚 力

  要說王覺老師,先說說作家田雁寧。

  雁寧跟我有多重關係,不僅大學同一個窗,還同一個宿舍,同一個吃飯小組(我們有四個要好的同學每頓飯一口鍋里攪勺,某段時期還自動加入一個小學妹,是為五人),還是同一個文學社的業餘作者,他是社長,我是社員。

  我們在省級刊物正式發表小說是同一年,大學假期到《四川文學》編輯部去做業餘編輯也是同一批,從業餘作者變成專業作家也是同一時,當然後來的採風體驗生活、走京上府參加各種文學會議,甚至去上海的南京路新華書店簽名售書都是我倆在一起。

  這就帶來了一大好處。比如我記性不好,大事能記得,中事模糊,小事往往忘了,要是有什麼需要回憶的,第一想到的就是雁寧老兄,他有一副好腦子,好記性,幾十年歲月風煙中湮滅已久的往事,只要問他,保證給你一一提示個門兒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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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前不久,想寫一篇回憶重慶文聯王覺老師的小文,忽然對一些時間地點之類的細節有些把不准了,趕緊求之於雁寧:「糊塗的我向兄求證幾個細節。當年我們應《紅岩》雜誌社之約去重慶寫稿,具體是八幾年,是夏秋之間嗎?另外,住的重慶南山的那個領事館是法國的還是哪國的?」

  清醒的他:「大概是八四年夏秋之交。住的義大利大使館,在法國大使館吃飯,再去蘇聯大使館開會,跳舞。」

  糊塗的我:「哇哇,當年好浪漫,真箇是文學的春天。當年與王覺老師接觸不多,只開會時聽他講講話,在文聯大院碰上時聊幾句閒篇。但得寫一點文字,以志紀念老一輩、紀念那個開放的年代、紀念我們的文學青春。」

  清醒的他:「好時期,好浪漫,值得回憶。還記得在法國大使館為我們煮飯的那個女人和可愛的小女孩嗎?」

  糊塗的我:「哎呀,要不是你提醒,真還沉入歷史的深洞中了。確實,有這麼兩個女性……咳,如花似歌的歲月,若不是經歷了今日的拘謹,哪能比對出過去的美好。幸虧我們幾十年前過了一段好日子。」

  是的,那真是一段值得銘記的文學春天。那時重慶還轄於四川,我們川東地市的文學作者與在重慶的聯繫就天然許多,去成都開會出差遊玩必得經過重慶,於是就趁機剎一腳去訪親串友兼吃火鍋,專門去重慶公幹私幹的事情也不少。記得1981年我的短篇小說《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在《青年作家》創刊號上發表後,當時就讀於西南師範學院中文系的劉彥就邀請我們去重慶西師與他們的文學社社員座談,而人稱重慶詩壇金童玉女的李鋼、傅天琳、《將軍決戰豈止在戰場》的報告文學作家黃濟人、重慶小說作家羅學蓬、莫懷戚等等那時都是青春逼人、風華蓋世,都是在那段時期先先後後與我們結成文壇好朋友的。

  好朋友實在是很多,請恕無法一一提及。

  上面說的都是同輩人。那重慶老一輩的老師也給我們留下了些許印象嗎?答案是肯定的,不只是些許印象,而是印象深刻,終生難忘。

  在當時的四川,除了四川省作家協會和《四川文學》編輯部對我和雁寧悉心培養之外,重慶的文學機構和老一輩的老師對我們的鞭策指教也屬重磅中的重磅,讓我們後來只要一回想起,就覺得格外溫馨暖人。

  比如全國著名詩人樑上泉老師,雖在重慶工作,但本身就是達縣人,我們很早便認識了他,他的熱情寬厚、率真爽直,使我們只要與他在一起,就會忘記年齡之間的差距。

  又比如重慶出版社,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剛剛組建不久,就派出楊本泉和張慧光老師到達縣市來找我們,於是在他們的精心策劃和認真編輯下,我和雁寧的第一本中、短篇小說集於1983年在重慶出版社正式出版,它作為重慶出版社建社後第一批推出的小說集,也作為我們踏上文學道路後所出的第一本結集文本,對我們的信心鼓舞有多大,對後來在這條道路上意氣風發地高歌猛進起了多大的推動作用,那是怎麼估計都不過分的。因此,永遠地銘記兩位前輩老師,永遠地感恩重慶出版社。

  又比如重慶文聯的楊益言老師,都知道他是長篇小說《紅岩》的作者之一,我在四川省政協當委員時,楊益言老師是我所在的文藝十六組的組長。後來國內發生了一件大事,事件過後省政協的年度大會裡,我在小組會上直言不諱地談到對這件大事的真實想法和評價,這與那時的大氣候是有疏離的。楊益言老師在會議室外直接攔住我,心事重重地說:「你這個譚力是沒經過那個年代啊,你要真出了問題我會為你心痛啊!」楊老師的心痛絕非禮儀用詞,緊接著他動用他那小組長的小小權力,巧妙地保護了可能出事的我。我後來認識到,老作家這樣做,閃爍出的其實是心中真正的悲憫和人性的光輝,他其實不是想保護我一個小青年,他是想為中國的文學和創造力留住更多的人才,說到底他們心繫的是這個民族的未來。

  而與重慶文聯和文聯機關里的《紅岩》文學雜誌社中的老師,我們接觸就更多了,老一輩的殷白、王覺、馬戎、熊小凡等老師,大哥級的李耀國等老師,年齡同一水平的劉陽、王離離等,每次到大田灣的重慶村文聯機關大院,就像回到了另一個家。

  就說1984年的《紅岩》筆會,編輯部將省內嶄露頭角的幾個青年作家請到重慶,報名後在大田灣重慶村的重慶文聯大院(也是《紅岩》編輯部的所在地)的會議室集中。隨著掌聲,王覺老師出場,他當時是四川省作協副主席,重慶文聯副主席,《紅岩》雜誌社主編。王覺老師講話爽快直接,標準重慶人性格,首先表達對青年作者們的歡迎之意,然後鼓舞大家體驗生活,走正道,最後預祝在南山的半個月中出好作品,爭取都在《紅岩》雜誌上發表。講話的內容是那個年代的領導必須要講的,也是我們青年作者必須要聽的。然後馬戎老師和熊小凡老師都相繼講了話。大家熱烈鼓掌。我覺得編輯部所有的老師都親切隨和,心中自是十分熨帖。

  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們就住在市區外面的南山。

  長江邊三大火爐之一的重慶,夏天是很難熬的,但南山森林茂密,氣候宜人,那是重慶的風水寶地,盛夏時期比市中區的溫度要低好幾度,又無一般閒人打擾,端的是沉思和寫作的好地方。八年抗戰期間,作為民國陪都,老蔣先生和世界各國隨民國政府內遷的使領館來到重慶,因為南山山荒林密,更兼離市區尚有十數公里,庶可避過日本飛機日復一日對市區的狂轟濫炸,所以先後都在這裡擇地建房,為後世留下為數不少風格迥異的獨幢建築。不過我們住進去是在八十年代上半期,中國尚在市場經濟大舉爆發的前夜,整個南山眾多的美好建築還未推向市場經營,房屋總數雖然不少,但既無服務機構亦無服務人員,不具備賓館接待條件,它們星羅棋布散處在山間,在寂寞幽靜中等待多年後被喚醒的第二次青春。《紅岩》編輯部也有辦法,通過一系列協調,安排我們住進了床鋪條件稍微完備一些的義大利使館小樓,又請了一個重慶嫂子在法國大使館臨時辦了個做飯吃的小食堂,解決作家們的伙食問題,而開會討論作品的地方也好辦,沿山徑小道走他幾分鐘就是會議室條件更好的蘇聯大使館,經常走去那裡便是。

  一個多星期後我到市區文聯大院辦事,恰好在樓梯處碰上王覺老師從上面辦公室下來,他就站住了,然後笑微微地發問:「譚力你們習不習慣在南山啊,覺得吃住怎麼樣啊?」我說:「只有那麼習慣了,當過知青的人,南山已經是天堂了。」他說:「編輯部說你們住的一個使館,吃的另一個使館,開會去第三個使館?」我說:「是啊是啊,我們雖然都沒出過國,但《紅岩》編輯部讓我們一天就走完歐洲,安排得太巴適了。」王覺老師就呵呵呵笑了,說:「就是要胸懷天下,放寬眼界,你們寫文章也要這樣,從生活中來,又高於生活。」我說:「是這樣的,王老師你們把我們這樣安排,就是要生動地告訴我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妙處,讓我們成熟得更快。」他笑得更開心了,說:「生動啥哦,是編輯部其他同志想得周到。不過所謂的站在中國、放眼世界,那的確是創作中要具有的胸懷,要多學習,古今中外,兼收並蓄,魯迅的拿來主義是個好法寶。當然,方向要正,不要走偏了喲。呵呵呵你們都曉得這些,我這是老生常談了,你們能理解老師們的心就好。」然後他走了。

  我當時就想,這就是老一輩文學組織工作者的真心,雖然我們背著他們有時也說小話,說他們某些方面太過小心,生怕青年作家寫了過頭文章說了過頭話語,其實他們與我們一樣,是期望文學大繁榮,期望我們都出大作品,都成大氣候的。他們對我們的拳拳之心,是通過他們在組織文學活動中從吃喝住行的一切方面無微不至的關懷中傳達出來的。而南山的筆會,讓我後來一想起就有一股事事恰到好處的溫暖。雖說王覺老師不一定是親自去南山勘測條件的,不一定是親自排布三個大使館的功能作用的,但他是重慶文聯的重要負責人,是《紅岩》雜誌的總編,請我們去重慶的名單必得由他過目,對青年作家的生活安排必得由他首肯,他與楊益言老師一樣,都對年輕作者的健康成長抱有一顆慈愛的父輩之心,他的關懷在幕後不在台前,但我們全數知悉,並且永銘五內。

  又過了幾年,經濟形勢和文壇形勢越發活躍,雁寧就帶領我們幾個青年作家從《紅岩》雜誌社承包了一期專號刊物,自主編輯和發行。在去向《紅岩》編輯部交納承包費時,我們又來到了重慶。第二天上午,也是在重慶文聯的大院裡,我正在等待雁寧從樓上辦完事下來,偶然與王覺老師又碰上了。

  那時,王覺老師捧著個茶杯從院子裡經過,不經意回頭看到我,就停了下來。他問清了我們來渝的事由,臉上轉為少有的嚴肅,說:「譚力,也請你轉告雁寧同志,責任重大啊,要把握好方向,要走正道喲。」我應付著點頭,思慮著想回答點什麼,卻有人在不遠處請他過去,於是他與我分手了。

  這是我與王覺老師的最後一面。

  如今一晃,王覺老師離開這個世界都29年了。我們也已不是小青年,也都是六十好幾的人了。人生易老,歲月不經熬啊。可歲月中卻能沉澱下來許多東西,那些有益有趣的人和事、那些一旦經過就永遠難忘、那些植入心底就會潛移默化地影響你的觀念和為人行事風格的歷史瞬間,就會在某個契機到來時,清晰地浮現在你眼前,讓你凝視,讓你感慨,甚至讓你動容。

  就像與王覺老師在重慶短短的幾次見面和短短的幾次交談,雖歷經歲月漂洗卻不會褪色,只要一想到重慶,一想到重慶的老師和朋友,王覺老師的「要走正道喲」就會飄到耳邊。可能對「正道」的理解各有差別,但老一輩的擔心、真心、愛心卻是表露無遺,一輩子溫暖著我們向前行。

  是以此文字,紀念王覺老師100周年誕辰,兼懷念所有的重慶的老師。

  2020年8月於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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