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詩集《大涼山之歌》和長詩《丁佑君》
2024-10-04 07:37:06
作者: 王海闊、夏祖生編
蘇 執
高纓同志:
看到《紅岩》第九期餘音同志對你的詩集《大涼山之歌》和長詩《丁佑君》的批評文章之後,我讀了《大涼山之歌》和你發表在《收穫》第四期上的《丁佑君》,我想在這裡和你談談我對這些詩的意見。你知道,對於詩,我完全是一個門外漢,我的意見免不了有錯誤和不當之處,寫出來只是供你參考,同時也作為參加對你的這些詩的討論。我認為進一步討論你的這些詩是很有必要的。
詩集《大涼山之歌》共23篇,就內容說來,主要是反映大涼山地區民主改革的。我看基本上又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直接反映大涼山彝族人民政治鬥爭的,一類是反映彝族青年的愛情的,反映彝族青年為爭取婚姻自由而進行的鬥爭。我們可以看到,在這兩類題材的詩篇中,都表露了詩人對奴隸制度的憎恨和對革命鬥爭的歌頌。在前一類的詩篇里,你通過若干側面的描寫,努力想把大涼山地區民主改革中尖銳複雜的政治鬥爭反映出來。你寫了哥哥要跟奴隸主上山去參加叛亂行動,弟弟要跟自衛隊下山去站崗放哨,而在一個家庭里發生的鬥爭(《槍》);你寫了叛亂的奴隸主對參加自衛隊兒子的母親,對為民改工作隊背水、送行的少女的威脅(《阿什烏莎》《流水與石頭》);你寫了奴隸主對奴隸的利誘(《自由》);你寫了丈夫犧牲後妻子的痛苦(《母親的歌》)等。首先,你的這些努力我認為是應該肯定的。在後一類的詩篇里,你熱烈地歌頌了青年男女的純潔的愛情,描述出了由於買賣婚姻和其他不自由的婚姻在彝族青年男女中造成的苦惱和他們的追求、反抗。但無論是在前一類還是後一類的詩篇里,我感受到由於黨的領導和實現社會主義制度給大涼山彝族地區的生活、鬥爭、群眾思想面貌已經產生的和即將產生的巨大變化和影響,你卻注意得不夠。因而在這些詩篇里的反映也就顯得比較薄弱。即使在詩集第一篇寫得較有力量的《鎖鏈》這首詩里(歌頌彝族老紅軍戰士,涼山自治州副州長阿爾木嘎號召群眾鬥爭)也使人感到缺乏應有的時代氣息。而在另外的一些詩篇里,調子卻比較低沉,如充滿感傷的《母親的歌》。另一首題為《口弦》的詩是描寫已經獲得自由的少女,因父母還在尚未完成改革的地區,思念起父母,少女的心碎了,全篇充滿沉重的憂鬱和無盡的哀愁。在後一類的詩篇里,絕大部分都是傷感的情歌,還寫了失戀的苦惱:
如今你為什麼,為什麼不理睬我, 把我當作路邊的石頭,村口的木椿。 夜晚我來找你,你把板門緊緊地關上, 我雖然不怨恨你,卻恨那造門的木匠。 你笑一笑,我的麥子就會像野豬毛一樣茂密,你笑一笑,我的山羊就會像小牛犢一樣健壯。 哦,溜妮喲,我們曾經相好, 曾經是肩頭依著肩頭,目光對著目光。
——《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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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這樣單純地描寫失戀心情的詩篇,看不出它有任何積極的意義。我認為這樣的創作傾向是值得注意的,這是過去某些詩人在過去的時代里已曾走過的道路。另外,在你的這些情歌里,還往往缺乏充實的鬥爭內容,而過多地描寫了戀人的接吻、擁抱,或者他們對愛情的渴望就只是接吻和擁抱,而在這裡面的某些描寫中,我感到還有些詩句是很庸俗的。
在過去時代的文學作品中,特別是詩歌作品中,曾經以描寫青年男女為爭取婚姻自由而死,強烈地反映了詩人對封建制度的仇恨和對封建罪惡的控訴。由於他們對現實的極端不滿,但又找不到現實生活的出路,因此,他們的思想就不免於逃避現實,他們的願望也不免於總是把所謂純潔的愛情和愛情的滿足,作為人生的最高理想。這對反封建來說,是有積極意義的。對於過去時代的這類作品,可以分析,可以批判,而對過去的作者,則必須看到這是時代對他們的限制。但今天的詩人,如果在他們的作品中也反映出這樣一種思想,那就是很錯誤的了,可是在你的這些情歌中,這種思想是表現得極為突出的:
我要跟你去到遙遠的地方,再也不回家, 在森林裡,我們蓋上一座小房屋, 你用麂子為我做飯,我用澗水為你煮茶, 我攤開裙子,當作你的坐墊, 你張開披氈,遮住我們的情話。
——《待等》
這樣的詩句,不僅反映了詩人脫離現實,脫離群眾的思想,也反映了詩人還在某種程度上有著愛情至上的觀點。我認為這是一個世界觀和人生觀的問題,這樣,你也許會感到我把問題說得太嚴重了,但應該承認,在我們思想上的確存在著許多必須批判的非共產主義的觀點這一事實。儘管像上面那樣突出的例子只不過表現在一兩首小詩裡邊,但這也並非偶然的。而這樣的問題,還可以把它和前面提到的在這一類題材中若干缺乏充實的內容的描寫聯繫起來加以考慮。
在《大涼山之歌》這本詩集裡,詩人另一方面的努力,是想寫出大涼山地區的色彩,彝族人民的風習和性格,我認為詩人這樣的努力也還是應該肯定的。但如前面所說,你卻沒有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彝族人民正在成長著的新的精神面貌這一方面,而多少還帶著一些獵奇的眼光,因此,你寫下了不是歌頌人們以新的充沛的感情去迎接新生活,而是不顧一切的狂歡,青年男女瘋狂地追逐的《酒歌》;你寫下了不能反映任何新面貌,而只有悠閒、古老的生活情調的《夜市》;還有,你儘管寫了他們的鬥爭,但你卻不願放棄《驅鬼》那樣的鏡頭。
《大涼山之歌》這本詩集雖然包括短詩二十多首,但反映現實生活的方面卻是比較窄小的。除《尼嫫阿果》是歌頌女教師辦學校一篇之外,再沒有反映大涼山建設的詩篇了。在這本詩集裡不能更多地看到大涼山的生活的新面貌,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大的遺憾。在眼前出現的這些詩篇中,黨的影響沒有被寫得更加深刻和鮮明,現實生活沒有被寫得更加充滿理想,人們的精神狀態在上述幾首詩里是那樣的缺乏光彩,情歌都是那樣的憂鬱傷感,我認為這些問題都表明詩人是落後於時代要求的,詩人的感情和勞動人民的感情還沒有真正地結合起來,因此在藝術趣味上就有若干不夠健康的東西,同時在創作方法上也多少存在著自然主義的烙印。
以上,是我對詩集《大涼山之歌》的一些意見。下面我想談談你的長詩《丁佑君》。我知道,丁佑君為解放事業而壯烈犧牲的高貴品質,是一直激勵著你的,丁佑君的英雄形象也使你久久不能忘懷。我知道你曾經去過丁佑君工作和她殉難的地方,還在1951年你就寫過一首歌頌烈士的《丁佑君之歌》,但你並不滿足你曾做過的事情,最後,你用更大的努力寫成了現在的長詩《丁佑君》。從你的這首長詩《丁佑君》里,我們可以看到你是怎樣熱情地歌頌她,讚美她,把你的最大的激動灌注在這首詩里。對這首詩,當然不能全部否定,但它的確有著嚴重的缺點,這也同樣反映了你在思想上和藝術上存在的問題。
正如朱副主席給丁佑君紀念碑的題詞,丁佑君是黨和人民的好女兒。丁佑君具有高度的階級覺悟和革命精神。首先,我們怎樣去認識丁佑君這個偉大形象的成長?毫無疑問,丁佑君是在暴風雨中成長起來的,丁佑君是在中國人民排山倒海的革命風暴中成長起來的,丁佑君是在黨和群眾的教育下成長起來的,丁佑君是在尖銳的階級鬥爭中成長起來的。當然,丁佑君參加革命隊伍和鬥爭鍛鍊的時間都是很短的,她太年輕,她犧牲得太早,但也正是這樣,我沒說丁佑君是最優秀的中國青年的榜樣。在長詩的代序里,你寫著:
你雖然像白玉般堅貞,但卻像泥土般平凡; 你雖然像荷花般純潔,卻像鋼鐵般堅強; 你是山間小溪,曲折地流向大海; 你是林間小道,坎坷地伸向遠方。
由於丁佑君出身剝削階級家庭,你注意了丁佑君曲折的發展道路。你寫了丁佑君的童年和學校生活,你寫了丁佑君童年的夢想和探索,你寫了丁佑君在校園裡孤獨徘徊,《正氣歌》的陶冶,對宗教力量的信任,你寫了她的善良和對窮苦的同情。「姑娘,你是污泥里的花,但願你的心不被染髒」,這是受苦的鐵匠對她的希望和祝詞。儘管丁佑君有著純潔的童心,有著善良的心腸,有著苦惱的探求,但這些都不是完成這個偉大形象的決定因素。但我並不是說這些不可以寫,而是問題如上面所說,在決定丁佑君真正成長起來的那些重要環節方面,你寫得較少,也寫得比較薄弱。這就是說丁佑君在參加革命隊伍前的精神狀態與活動比起參加革命隊伍以後的精神狀態與活動來,要寫得多一些、深一些,也動人一些:
她默默地走著,做著平凡的工作, 她默默地走著,像小溪似的不聲不響; 丁佑君的心在胸中默默地冶煉, 丁佑君像一株小樹默默地成長。
這就是丁佑君參加革命隊伍以後的描寫。丁佑君一直惦念著的仍是她的老奶娘,丁佑君沒有交上新的朋友,她的朋友仍然是童年時相遇的鐵匠。詩人沒有把激動人心的力量灌注在重要的地方。在這裡,仿佛詩人的人道主義激情較之革命鬥爭的激情要顯得更加強烈一些。我認為這是長詩《丁佑君》一個很大的缺點。
如果說丁佑君是從曲折的發展道路中成長起來的,那麼詩人又是怎樣在她的詩篇里反映這個光輝形象的完成?
她靜靜地躺在稻草堆上, 衰弱壓倒了心中的憤怒和悲傷; 一會兒暈過去,一會兒醒過來, 像海草在潮水中飄蕩 ……
這是丁佑君被囚禁時的描寫,對於一個堅強的革命者,敵人只能摧殘她的肉體而不能摧殘她的精神和意志。但在這裡,衰弱竟壓倒了憤怒,這樣的描寫不僅是對丁佑君的光輝形象有損傷,而且對一切堅強的革命者的形象都有著嚴重的損傷,接著就是一大段和死神的對話:
那死神把冰冷的嘴唇, 貼近少女的身旁—— 墳墓,是永恆的黑暗, 墳墓,是永恆的孤獨,淒涼……
詩人用盡一切想像去描寫死亡的可怕和可悲,同時也寫了對生的渴望:
生,是幸福的啊, 生,是甜蜜的酒漿; 有愛情的花苞, 有母性的慈祥 ……
我認為你這樣的看法,不能說這是革命者對生命的全部意義,特別是它的重要意義的理解。在這裡,一種更加奇怪的想法是:
而死,是無盡的空虛; 你會被默默無聞地埋葬, 人們灑過幾滴淚, 便把你永遠遺忘 ……
這不是一個堅強的革命戰士可能產生的思想,這只能是個人主義的思想的反映。當然,你寫這些的目的是要顯示丁佑君怎樣勇敢堅強地戰勝死亡,但我們可以設想一下,一個勇於獻身革命事業的戰士會把死亡想得那麼可怕麼?這樣能夠更好地表現出革命者視死如歸的精神嗎?我覺得是大可加以考慮的。
如果說當丁佑君參軍的時候,詩人沒有著重去表現她滿腔革命熱情勇往直前地投進革命隊伍的懷抱,而想通過給她奶娘的信:「奶娘,我定回來的,請把花盆常放在我的窗台上,還有我小時候喜愛的花石頭也要保存在我的小書箱。」這樣來表現象徵如是優美的感情,這已經未見恰當。在丁佑君從容就義時,卻又寫她在溪邊洗濯腳上的創傷,在水波里看到「自己受難者的形象」,接著是:「然而,她輕輕地微笑了,她憶起了美麗的故鄉——那河岸的花石頭,那蚌殼,那掠過水麵的白鷺的翅膀。」這樣的描寫則是更不恰當的了。在這樣的時候丁佑君怎麼會想到這些?丁佑君可能想些什麼呢?你沒有考慮一下,一個堅強的革命者在這樣的時候會想些什麼和做些什麼嗎?用這樣狹窄的感情,怎樣能夠表現丁佑君從容就義的感人的形象?
如果說前面談到丁佑君在囚禁時和死神對話的一段描寫是大可考慮的,那麼,當丁佑君已經犧牲之後,還要讓她叫痛,叫難受這樣的寫法,則是不能令人容忍的了,這絕對不是堅強者的感情的反映而是弱者的感情的反映。詩人沒有在他的詩篇里較好地創造出革命者在面臨生死關頭的對敵鬥爭中的英雄形象,這在某種意義上說,你對丁佑君的形象是歪曲了的。
最後我還想談到,你在長詩《丁佑君》里,以《雕像》為題,寫了詩的序言。你用了有如白玉、荷花、水波、星辰等等形容來讚美丁佑君,但儘管如此,也很難生動地表現出丁佑君那種無產階級的高貴品質和革命精神。同樣,在另外的地方,你又這樣的讚美了她:「是她給農民帶來了希望,是她給農民帶來了解放的火炬。」儘管如此,但我認為這樣的詩句,也還不能正確地表現出如朱副主席題詞中:「丁佑君同志,是黨和人民的好女兒」那種和人民群眾的關係,而這樣的歌頌,似乎也還不是那麼恰當的。與此有關,在長詩《丁佑君》里,你雖然寫了群眾,但你卻沒有注意去反映群眾要求自己解放自己的革命的精神面貌。比如你描寫丁佑君在群眾中工作的第四章第九節,那裡面無論對丁佑君或對群眾的描寫,都是很差的。雖然這在你的長詩里,還並不是一個主要的缺點,但為什麼不能把群眾寫得更好,我認為提出來供你考慮,還是很有必要的。
關於長詩《丁佑君》的意見,就寫到這裡為止。
總的來說,無論是《大涼山之歌》還是長詩《丁佑君》,雖然題材不同,情況也不同,但其中反映出來的問題,我感到詩人都應該從思想和藝術的傾向上去考慮。我知道,你在創作態度上,一般說還是比較嚴肅的。你曾說,對於藝術,你有著更多的追求。但我認為如果不隨時注意方向是走對了還是走錯了,是不能解決問題的。現在,你已經深入到工人群眾的實際鬥爭中去了。而目前,對於創作上的許多問題,我們又正在展開討論。我相信,通過討論,我們大家都會得到很多的提高,而在實際鬥爭中的努力,將會幫助你寫出很好的詩來。
1958年11月15日 原載《紅岩》195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