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2024-10-04 07:32:37
作者: 尼爾森·德米勒著;鍾鷹翔譯
我們走上主教街,路過薩拉爺爺的銀行,又路過了她的祖屋——這次路過,說不定就是我們這輩子和它見的最後一面了。我們還路過了「小佛羅里達」,正是在這裡,我和薩拉作出了此生最為重要,可能也是最為愚蠢的決策之一。決策一出,我和她才落得了今天的命運。
我倆身後應該沒有「跟班」,不過,「小佛羅里達」外面站了兩個戴著黑色貝雷帽的警察。我和薩拉經過夜總會門口,他們也投來了審視的目光。警察的注視給我提了個醒:我倆在這裡很扎眼。而且,我身上帶著一把槍,隨時可能被投入大牢待上十幾二十年。
薩拉也覺得我和她就像兩條游過鯊魚群的閃光魚。「咱們得找輛計程車。」她提議。
「沒錯。」說話間,我瞄到了一台藍色的雪佛蘭因帕拉。車子大約1958年出品,正在街上逡巡。我打了手勢,把車攔了下來。
薩拉告訴我:「離開哈瓦那之前,我還想帶你去一個地方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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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哪兒都不想去。整個哈瓦那,我只願意前往37街570號這一個地方。可是,時間還早,我只得說:「那就去吧。」
這台老式的因帕拉個頭不小,后座還鋪著長毛絨。我和薩拉鑽了進去,她又用西班牙語對司機吩咐了幾句。司機很年輕,名叫帕科。和他聊完,薩拉告訴我:「我跟他說,我倆想在這裡隨便兜兜風。這筆業務,他每小時收費三十美元。」
「萬一遇到警察盯梢,要給多少錢他才能幫我們把警車甩掉?」
「收費多少嘛,這就要看警察開不開槍了。」
她真幽默,這也是我喜歡薩拉·奧爾特加的原因。
薩拉又對帕科說了些什麼。計程車載著我倆出了舊城區,先是上了薩爾瓦多·阿連德大道,又朝著革命廣場行駛了一陣。汽車轉來轉去,我對哈瓦那的認識也越來越深。我還發現,這裡有太多以革命紀念日命名的街道,5月20日大道、5月19日街,在這兒逛一逛不需要地圖,帶上一本日曆也就夠了。
過了革命廣場,計程車一路向南,直接向機場所在的方向奔去。我不禁問:「我們到底要去什麼地方?」
「到了你就明白了。」
我們繼續往南走。十五分鐘不到,汽車駛進了一個叫「10月10日」的地區。不知道這個日子又有著怎樣的含義。
帕科和我一樣迷惘,我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這個毫無特色的郊區。薩拉的神情倒挺鎮定。在她的指揮下,計程車在黑暗的街道中穿梭和行進。突然,她對帕科說:「Calle La Vibora,」而後又對我解釋,「我們去毒蛇街。」
嗯,這條街肯定不在耶魯旅行團的行程安排之中,我敢肯定。
路的右邊攔著一道長長的鐵柵欄。我的目光越過柵欄上方,發現了幾排棕褐色的大樓。大樓周圍栽了不少棕櫚樹,還有一些開放的草坪。嗯,這裡應該是大學校園吧?
帕科好像認出了這個地方。他看了看薩拉,眼中充滿疑惑。她卻只是說:「Girar a la derecha。」(譯者註:西班牙語,意為「右轉」。)他遵命了,她又命令道:「Detente。」(譯者註:西班牙語,意為「停車」。)這一次帕科卻沒有聽話。車還在前進,薩拉只得再次強調:「Detente!」計程車這才靠了邊。
薩拉吩咐帕科等一陣子,然後拿著肩包和背包下了車。我跟在了她的後面,而後,我們就站到了一道大門的外邊。四個穿著制服的人在這裡站崗,他們手中還拿著機關槍。我看見了一塊門牌,上面寫著一行西班牙語,「MINISTERIO DEL INTERIOR,DPTO.SEGURIDAD DEL ESTADO」,我猜,文字應該是「國家安全部」的意思。
我問薩拉:「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比利亞·馬里斯塔監獄。」
她穿過了毒蛇街,我也隨她來到了街道的另一邊。這下,我倆總算和警察們隔開了一段距離。
帕科的車還停在監獄大門的旁邊,他和幾個警察靠得實在太近。突然,他就像個行將落網的通緝犯一般啟動了汽車,沿著街道開了老遠,然後才調轉車頭又熄滅車燈,把車停在了幾百英尺之外。
薩拉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監獄。我不禁問:「我們來這兒幹什麼?」
「我希望你能來這裡看上一眼。」
「好吧。我已經看了,我們走吧?」
可她只是站在原地,死死地一動不動。她告訴我:「這座監獄可能是我倆最終的落腳點。當然,我倆先得挺過革命廣場上內政部大樓的那一關。」
「只要對面那幾個警察走過來盤問我們一番,再看一看我們背包里的東西,我倆馬上就會被請進監獄。」
「去他媽的!」
她又來了。薩拉再次進入滿口「去他媽的」和「我恨死他們」的那種狀態。事情有點不妙。
薩拉說:「比利亞·馬里斯塔原來是一座天主教男校,主辦人是馬里斯特兄弟。」
「古巴現政府查封了學校,把馬里斯特一家和學生們都趕了出去,校園由此成了現在的監獄。」
其實,天主教男校對某些小男孩來說也形同監獄吧。
「這個地方的外觀很漂亮,裡面發生的事情卻讓你難以想像。」既然我難以想像,薩拉也就直接給出了答案,「裡面有各種刑罰,有身體上的也有精神上的……子彈還沒射進你的後腦勺,你的精神就先垮了。」
我瞥了一眼那四個警察,他們也在看著我們。我又朝雪佛蘭望了一眼,還好它沒有離開。
「國家安全警察的總部就在這裡。監獄裡沒有刑事犯,只有政治犯,也就是所謂的國家之敵。這裡不許外人探監,偶爾幾個活著出來的人也成了行屍走肉。他們只是活例子,用意在於警告其他人不要試圖對抗這個政權。」
我的手掌搭上了薩拉的肩,「帕科還在等著我們呢。」
她的話卻在繼續:「20世紀60年代早期,古巴給比利亞·馬里斯塔請了一批克格官,這些教官教會了國家安全警察如何提升精神折磨的辦法,也教給他們精神類藥物的使用方法。接下來,古巴的獄警去越南實踐了他們學到的手段,『河內希爾頓』和北越其他監獄裡的美國戰俘就是他們的實驗品。後來,獄警們回了古巴。」
我想起了卡洛斯對比利亞·馬里斯塔的描述,嗯,接下來薩拉的講述內容,我完全可以猜得出來。
「他們把十七個美國戰俘也帶了回去,秘密收押在了比利亞·馬里斯塔監獄。」
很難相信,一幫人在越南當了戰俘又在那裡受盡折磨,然後又被山長水遠地運到古巴承受更多的痛苦。他們應該知道這個地方和美國只隔著一百多英里,也知道自己永遠也回不了家。
薩拉繼續說:「那十七個人大部分都死了,剩下的人在1973年,越南戰爭結束後,也都被槍斃了。在越南的美國戰俘都獲釋回家了,可這裡的十七個越戰戰俘卻只是上了五角大樓的失蹤人員名單。他們確確實實在北越當過戰俘,這一點鐵證如山,我們甚至在菲德爾·卡斯楚訪問北越戰俘營的照片裡確認了其中一個戰俘的身份。現在我們又從叛逃美國的古巴獄警那裡打聽到了消息:這十七名失蹤的美國戰俘就被關在這裡,也死在了這裡,他們的屍骨就埋在監獄的某座無名墓葬里。」
如果我真有什麼創傷性應激障礙,薩拉的話應該能讓我的病情馬上發作。其實,我還真有了一點不好的回憶,要是當年稍不注意,我可能就被塔利班抓住了,或者……他們還沒抓住我,我就已經給自己腦門來了一槍了。
薩拉看向了我,「我覺得,你這個老兵肯定很想為死在此地的十七個美國戰俘祈禱一陣。要知道,他們死得很孤寂,沒有多少人知曉他們的命運。」
說罷,她抓過了我的手,我倆一起低下了頭。在阿富汗,美軍幾乎沒有什麼失蹤人員。我於是想了想越戰中的那兩千多名失蹤的士兵,又想起了傑克和我爸爸,還有那些曾經打過仗的熟人,我是在為他們祈禱。這種事,我以前可從來沒有做過。
一名警察開始朝著我倆大吼大叫,還舉起手中的步槍,擺出了威脅的架勢。
薩拉柔聲表示:「阿門!」接著又咕嚕了一句,「去他媽的!」她還從肩袋裡摸出手機,給我來了一張以比利亞·馬里斯塔監獄為背景的留影。
「這樣一來,你就記住這一天了。」
嗯,我只知道那邊的警察已經很不高興了。
我倆轉過身,走向等在街那頭的計程車。薩拉問我:「現在,你明白我們為什麼要來這個地方了吧?」
「來祭拜死者?」
她沒有回答,我們繼續前行。走著走著,我想起了薩拉在聖克里斯托瓦爾大教堂門口說過的話:遺骸應該回家。身處此地,我覺得她所說的遺骸更像是那十七個人的骸骨,而不是克里斯多福·哥倫布的遺骸。我又想到了卡洛斯在船上對比利亞·馬里斯塔的評價。當時,我還以為他只是隨口一說。還有,薩拉的另一番話——我倆來古巴的另外一個理由會叫我非常欣慰,嗯,我可以得出一點結論了:美國戰俘在古巴遭到折磨和殺害的故事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對於那些反對美古關係解凍的古巴流亡者卻是相當有用。他們炒熱這個故事,再提出索回遺骸的請求,順帶把美國公眾和政客的怒火攛掇起來,外交談判的進程也就耽擱下來了……
「原因你想明白了麼?」
「好像明白了,但是……」
「過一陣子,你會知道得更多的。」
嗯,事情一般都是這麼發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