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2024-10-04 07:31:51
作者: 尼爾森·德米勒著;鍾鷹翔譯
古堡中央,正是所謂的武裝廣場。廣場四周的棕櫚高大挺拔,安東尼奧大談特談關於這個廣場的歷史的時候,我們正好藉此機會在樹蔭底下躲避陽光。我不想再提起安東尼奧這個人,但我又不能向薩拉隱藏心中的疑慮,「為什麼安東尼奧知道你來過古巴?」
「我不知道……我和艾莉森提過,可能是她告訴了安東尼奧吧。」
安東尼奧也可能從警察那裡得到了什麼消息,我們的簽證申請表格都由警方保存,表格裡面有很多信息。薩拉朝安東尼奧的方向看了一眼,發現他仿佛正在編輯著簡訊。
「他打聽我倆的情況幹什麼?」
「我們並不確定他有沒有打聽過。」
「他引用海明威的那些話給你聽,又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古巴人互相背叛,互相出賣』?」
「不知道。」
「等我們出了哈瓦那,情況就會好了。」
嗯,但也可能出了平底鍋,又要跳進一坑火。
安東尼奧帶著大家來到一處步行街。這裡叫Calle Obispo,也就是「主教街」。街邊有不少老店,也有一些新建的潮品商店、畫廊和咖啡館。嗯,商品經濟的滲透力真是厲害。
其他團友還在四處參觀,薩拉卻停住了腳步,望向街對面的一座黑灰色小樓。那座小樓的建築風格屬於新古典主義,白色樓門上刻著的四葉苜徽章應該別有含義。小樓很破,髒兮兮的窗戶上掛著革命海報和官方標誌。我知道,這就是她爺爺那家銀行的舊址了。
薩拉說:「想一想吧,每天早上,爺爺步行來到這裡上班,每天都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她還說,「那個時候的哈瓦那人都很講究衣著……嗯,我是說,哈瓦那的紳士淑女的衣著都很講究。雖然這裡很熱,當時又沒有空調,不過,風度總比溫度重要。」
哦,那我身上這件海明威頭像的T恤可有點不成體統。
「唉,巴蒂斯塔只能依靠美國的黑幫、美國的企業和美國的政府幫他掌握局勢,他如果不那麼腐敗暴虐,卡斯楚肯定沒法奪權。」
「那你就能含著金湯匙在這裡出生長大,我倆也沒有相遇的機會了。」
她笑得有點勉強,「我們一定會相遇,這是我倆的命運決定的。」
「想法不錯。」
她看著樓房,目不轉睛。這裡本來是一家美資銀行,現在卻成了政府的辦公室。人們來這兒領取利貝雷塔,也就是食品供應券。「現在兩國談判,達成協議之後,這裡沒準兒會歸還給原主。」薩拉說。
「都是沒準兒的事,我們可不能把錢也放回你爺爺的銀行金庫。」
「不會,我們要把錢直接還給原來的主人。」
「我們來這兒就是為了這個。」
她拉起我的手,我倆朝著大部隊奔去。
行程就和安東尼奧的介紹一樣。我們來到「兩個世界」酒店稍做停留,酒店大廈是粉紅色的,外牆經過翻修,回復了革命之前的些許風采。
安東尼奧告訴大家:「你們可以去裡面上個廁所,也可以去海明威夜夜笙歌的地方參觀參觀,你們還可以花上兩塊CUC去看看他的房間,他就是在那間房裡寫就了《死在午後》。參觀限時十五分鐘。」
耶魯的高才生們一個接一個地進了酒店,就連理察·內維爾也在其中。只不過,作家始終苦著臉,仿佛這一次是要去拔牙。我也想去喝上一杯冰鎮啤酒,再到海明威曾經尿過的地方放一下水。可薩拉另有打算,她說:「我的祖屋就在附近,我帶你去看一看。」
「好吧。」我跟著她,沿著主教街一路往前走。沒過多久,我們拐進了一處鵝卵石鋪就的巷弄。路邊都是巴洛克風格的老房子,我發現,有些老房子經過了專門的修繕。薩拉說,它們如今成了接待外賓的豪華酒店,酒店開發商來自國外,但古巴政府也持有股份。真是一筆多贏的生意,唯一的倒霉蛋就是原來的屋主。我不禁想到一點:為了爭奪產權和爭取賠償,美國和古巴也許要經過半個多世紀的談判。直接偷回屬於自己的財產倒是方便許多。
還有好些老房子可就無人問津了,看樣子裡面甚至沒有住客。薩拉指著街對面一座帶著巴洛克風格的陽台的別墅,說:「那就是我祖父母的老屋,也是我父親和叔伯的出生地。」
我看見了,那是一幢四層小樓。樓面本來覆著一層藍色水泥,可現在早就雨打風吹去,只剩下斑斑駁駁的石芯露在外面。小樓的窗框大多不見了,百葉窗也所剩無幾。別墅正門又高又闊,紅色的花崗岩門廊也是氣派非凡。我能想像別墅在那個時候的模樣,同時也理解了古巴革命政府的想法:偌大的房子,好像不該只住一個五口之家,即便加上傭人和幫廚,這裡的空間也有點太大。透過窗上的那些窟窿,我看見了幾戶人家。我還看到了一對老年夫婦,他們身處的那個陽台搖搖欲墜,大概是由於上帝顯靈才沒掉下來。
薩拉告訴我:「上次來哈瓦那的時候,我進祖屋看了看。所有的管子都在漏水,整棟樓只有兩個可以正常使用的衛生間。廚房設在地下室,供所有住戶輪流使用。黴菌和蛀蟲滿屋子都是。古巴不需要付房租,但租房的人還是得付出代價。」
她問我:「你想不想進去看一眼?」
「那我可得換上全套的安全裝備。」
她向我保證說:「放心,裡面的人待我很好。」
「你有沒有告訴他們這座房子歸你所有,而且你還想把房子要回來?」
「我只說我是個建築師。假如我能要回房產,一定會把這裡上上下下翻修一遍。到時候,我只需要一個小小的房間就夠了。」
「哦,你說你不會趕走他們,人家信你的話嗎?」
「我說了,我會收他們一點點的房租,每個月五美元。」
「人家對你感恩戴德了嗎?」
「沒有。」她補充說,「他們走到今天也不容易。對未來,他們特別憂心。」
「誰又不是呢?」
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座房子。「我奶奶的鋼琴還擺在琴房裡面,我特意拍了一張照片,可奶奶就是不忍心看。」
我看了看表,問:「咱們去喝杯德貴麗,怎麼樣?」
「我不想喝。」
「那,要不要留個影紀念一下?」
她點了點頭,把手機給了我。
薩拉站在那裡,和她的祖屋隔了一條街。我拍了好些她和屋子的合影,又調轉鏡頭對準門廊留下了幾張特寫。剛才,我聽見門廊在吱嘎作響,嗯,這東西快垮了吧。
我倆踏上了回程。我理解薩拉的這份情感,也能感受她的失屋之痛,但是,至少她現在不能馬上拿回失去的東西,最好還是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