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4-10-04 07:30:50
作者: 尼爾森·德米勒著;鍾鷹翔譯
卡洛斯介紹了他那兩位客戶,愛德華多,還有薩拉,兩人的姓氏,他並沒提到。船上的每個人都互相握手問候了一番。
愛德華多一身貴氣,看起來是個紳士。他的年齡比傑克還大,個子比傑克要高,而且儀態也更好。他穿著黑色的休閒褲、一雙涼鞋、一件白色的瓜亞貝拉衫。脖子上那條鏈子下面墜著一個金色的十字架。他口音極重,所以我可以輕輕鬆鬆地猜出他的個人史:他們一家是古巴的富戶。那個不承認上帝的新政府上台之後,他們全家都出逃了。出逃的時候只來得及帶上幾件瓜亞貝拉衫。即使時間已經到了今天,愛德華多應該還在為當年的經歷耿耿於懷。
薩拉呢,卻和卡洛斯一樣,沒有口音。她看起來有點拘束,不怎麼笑。不過,那雙眼睛倒是一閃一閃的。
大家寒暄了好幾分鐘。我當時覺得,卡洛斯一定在猜測我和薩拉的心思。他想知道我們倆願不願意同機共赴哈瓦那。在此期間,幾位客人也看到了傑克那件T恤衫,並可能因此覺得他精神可能有問題。
卡洛斯說:「看天氣,今晚的日落應該很漂亮。」
時間不等人,海浪和夕陽也不等人,既然如此,我告訴傑克:「去收纜繩。」我自己則走進船艙發動了引擎。
愛德華多把身子舒舒服服地陷進了釣魚椅里。薩拉也在船尾的軟墊上坐了下來,眼睛卻一直朝著船艙當中我的方向瞅。
傑克大喊:「纜繩收好了。」我鬆開了油門,不到十分鐘,船已經駛出了海灣,朝著馬爾克薩斯基斯的方向西行而去。
海的味道又讓我想起了遠方的緬因州,想起了在自家船上過夏天的情形,還想起了夕陽下海灘上烤龍蝦的味道。嗯,都是美好的回憶。
我把船速上調到了二十節,方向則對準了西南方。海面很平靜。風從南邊吹來,速度大約五節。太陽和地平線的夾角差不多有二十度。看來,是時候停下來弄點喝的,準備欣賞落日餘暉了。
傑克走進船艙,坐到了左邊的椅子裡。他點起一支煙,問我:「你也來一根?」
「算了。」
「香菸可是一種沒有麩質的健康食品哦。」
「去把喝的準備好。」
「外邊這幾個人什麼來頭?」
「剛才不是告訴你了嗎?」
「那娘們兒是誰啊?」
「那位女士要和我做伴飛去哈瓦那。」
「要不,今晚你就在這兒和她好好聊聊吧,看能不能發生點……」
「傑克,你能不能正經點啊!」
「你去了哈瓦那,也不想整天東想西想吧?」
「我今晚就做一件事:聽他們說些什麼。」
「那老頭兒是什麼人?」
「你知道的,你的判斷力又不比我差。」
「有一點,你必須要搞清楚:那兩百萬會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以什麼方式付給你。那可是一大筆錢吶,人家可能寧可殺了你,也不願給你。」
「我還寧可殺了你呢,然後你那五十萬美元也就不用給了。」
傑克大笑,旋即正色地說:「如果你不打算接這個活,我一點意見都不會有。但是你要干,我肯定奉陪。我還是相信你的判斷力的。」
「我判斷力很爛的,所以我才要請你啊。但是,我相信自己的本能。」
眼神對視之下,傑克點了點頭。
我對他說:「去把T恤換了,這是命令。」傑克立即照辦。
我拉好油門,望向海平面。傑克和我形成共同意見的情況並不多。但是,有一點我倆卻想到了一塊兒:能從殘酷的戰場上撿回一條命,剩下的日子都算是上天給予的了。我的前任未婚妻麥琪曾經說,上帝應該對我的命運別有安排。但願如此吧,反正上一次的安排可不怎麼樣。當然,我不能冤枉了上天,要去打仗那是我自己的要求和安排。人類要自作聰明胡亂安排,上帝也只能呵呵一笑了。
我把引擎放到空檔,又看了看測深儀。這附近有不少淺灘,我可不想一頭撞過去。我調整轆轤,準備拋錨,並最終關閉了引擎。
開船的人,喝酒也得遵守一條規則:喝完酒後十二個小時之內不能碰油門。不過,傑克還叫我別在船舵附近十二英尺內的地方喝酒呢。我這個人,反正是想喝就喝的。
我走出船艙,看見傑克已經換上那件「緬因」號T恤。摺疊桌打開了,桌上是一袋袋的小吃、朗姆酒、可樂、冰塊和五大塑料杯的青檸塊,這些東西被傑克擺得整整齊齊的。卡洛斯主動請纓,他拿起羅恩·聖地亞哥牌朗姆酒,給每個人都調好了一杯「自由古巴」。
愛德華多舉杯致辭:「為了古巴,乾杯!」而後我們互相碰杯,各自飲酒。
卡洛斯品了一口杯中的朗姆酒,評論道:「酒還是好酒!」
我很少和旅美的古巴裔人士打交道,偶爾有的幾次會面,讓我對他們的想法和希望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想一想,哪天「海螺共和國」把我的船沒收了,我肯定也要氣瘋。不過,他們話里話外表現出的對於古巴政府的仇恨來得如此深沉、如此長久,還是叫我有點吃驚。
我往薩拉那邊瞟了一眼,她正對著落下的日頭呆呆出神。她話不多,雖然卡洛斯曾說她會一五一十地把這趟古巴之行的種種危險都坦誠相告。當然,她可能只是起了疑心,覺得我並非一個可以信任的夥伴。但說心裡話,我也對她也有點懷疑。
傑克又扯到了古巴現在的狀況的相關話題。他告訴客人們:「我在越南的時候幹掉了不少北越人。」
愛德華多聞言一笑,舉杯向傑克敬酒。
卡洛斯進一步炒熱了這個話題。他問我們:「你們知不知道美國戰俘在『河內希爾頓』受虐待的事情?古巴其實也有份參與。」
傑克回應:「我聽說過。」
卡洛斯繼續道:「但是,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有一些美國戰俘被押到了哈瓦那的比利亞·馬里斯塔監獄。他們在那裡受到監禁。後來,他們全都死在了古巴。
不過,大家都還以為他們是在越南前線失蹤了。」
傑克表示:「這些人真該死。」
顯然,卡洛斯是在激發我們的情緒,他想讓我們憤恨那些殘暴的人。可是,這樣的宣傳也可能嚇壞即將出征的將士。聽罷他的一席話,反正我對哈瓦那之行有點害怕了。
按理說,乘船出海看日落應該是三兩對男女的浪漫事情,我這裡有不少好音樂可以幫客人助興,比如,博比·達林的《海面上》就很應景。如果客人年紀較輕,我那些阿黛爾或者碧昂絲的CD可以滿足他們。可是,今天這幾位客人最想聽的音樂居然是《前進吧,基督的士兵》。
我打算岔開話題,於是向客人們發問:「你們知道綠光嗎?」
他們對此一無所知,於是我就解釋:「太陽落下地平線之後,海面有時會閃過幾道綠色的閃電。這種閃電,有的人看得到,有的人看不到,看得到綠光的人會交好運。」
卡洛斯說:「人是會撒謊的,肯定有人假裝看得到啊。」他還真不愧是個當律師的。
「假裝看到綠光,」我告訴他,「是要觸霉頭的。」
卡洛斯沒吭聲,薩拉卻接過話頭:「我聽過的故事不是這樣的。據說,只有被主賜福和恩選的人才能看到綠光。沒有福運就看不到。」
我說:「你說的那些我也聽說過。但是我覺得,我的客戶個個都應該很有福氣。」
她微笑了。
愛德華多卷好了五份「科伊巴」雪茄。他說:「這些東西雖然出自現在的古巴,不過還是手捲菸的傳統手藝。」說著,愛德華多把菸捲遞給大家,就連薩拉也接過了一根。
傑克有個Zippo打火機,他為所有人都點上了火。他把這個越戰年代的打火機秀給了自己的七十多歲的同齡人看,愛德華多把打火機上刻好的話一字一句地讀了出來:「啊,我雖然走入了布滿死亡陰影的山谷,但卻無懼魔鬼。因為我就是山谷里最邪惡的那個××。」
讀著讀著,愛德華多和傑克都笑出了聲。
好吧,看來傑克交到新朋友了。到了七十多歲的年齡段,就連人和人之間的文化差異也會變小,我想。
大家抽著走私來的雪茄,喝著走私來的朗姆酒。我從駕駛艙里取出了雙筒望遠鏡,觀察著遠方的海平線。在南面的方向,我看見了模模糊糊的船影,那是一艘海岸警衛隊的巡邏艇。同時,我還發現頭上至少有兩架海岸警衛隊的直升機在盤旋。
基韋斯特和古巴之間的這片海峽從來不缺巡防力量,海岸警衛隊和禁毒署的船隻時時刻刻都在這裡穿梭來去,防備著毒販和偷渡客。當然,也在防範那些逃出古巴、走上一條短暫而危險的自由之路的逃亡者。
住在基韋斯特的人都知道,每年都有上千個古巴人出海逃亡。他們要麼駕著自造的船,要麼就自備筏子,而這種筏子實在不適合航行。出發之前,這些「balseros」,也就是「筏子客」,都要祈禱海面平靜,海風和緩,不會遇上鯊魚,而後義無反顧投入怒海,把自己的命交給上帝掌握。
我不知道上千個逃亡者之中有多少人達成了自己的目的,又有多少人最終葬身魚腹或者海底。我也不清楚,那些被古巴巡邏船抓住的逃亡者會遭遇怎樣的幸運,不過,有一點我還是清楚的:如果他們在海上被美國海岸警衛隊逮個正著,只能被當成「濕腳客」遣送回古巴;只有上了岸變成了「干腳客」,他們才有在美國居留的資格。在我看來,這種政策實在是殘酷而隨意。當然,生活本身不也是這樣無常又不公平嗎?
我,還有大多數做租船生意的人都有一點默契:但凡在海上遇見「balseros」,都要載他們上岸。
我把雙筒望遠鏡遞給薩拉,她、卡洛斯和愛德華多都在朝著南方掃視。有意無意地,他們似乎都在看有沒有同胞的身影。
卡洛斯說:「海面很靜,還吹著南來的風。看來,今天晚上月色不錯。」
月色不錯,正好適合「balseros」出行。大家都知道這一點。
卡洛斯為每個人續了酒,又問了我幾個關於「緬因」號的問題。而後,他提起了「為和平而釣」的事。面對我和傑克,卡洛斯說:「希望你們認真考慮一下我的提議。」
我沒有回答,倒是傑克接過話頭:「我聽說你們打算讓我來開船?」
「沒錯,只要麥克米克船長同意就行。」
我說:「這件事稍後再說吧。」
卡洛斯又問:「護照你們都有吧?」
傑克回答:「有啊,海螺共和國簽發的。」
說罷,他哈哈大笑。卡洛斯並不理解其中的笑點,但是仍然表示:「你們可以在邁阿密拿到加急護照,這點我可以幫忙。」
我其實有護照,真的那種。而且我也給傑克辦了一本。畢竟,有些顧客會租下我們的船前往某個加勒比海島。所以我說:「我們都有護照。」
落日一片紅,正緩緩沉入海中。船上的每個人都在看著閃閃發光的海平面。真不敢相信,出這麼一趟海也能賺到錢。
看著夕陽,卡洛斯說:「嗯,如果今天我看到綠光了,就給你雙份的錢;假如沒看見,這一趟就算免費。如何?」說罷,他看向了我。
這個賭局還真是讓人兩難,不過倒也是對我的考驗。我相信卡洛斯嗎?不相信。但是,我好賭嗎?當然要賭咯!不知道這個卡洛斯是想玩我呢,還是真想要兩千美元來激勵一下我。要想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麼,也只有一條路了。「好,我跟你賭。」我說。
大家都不說話了,只是盯著那個緩緩沉下天際的落日。黑沉沉的海面上抹過一道亮色,而後又消失了。白天就這樣滑入了夜晚。那道綠光,我沒有看見。
卡洛斯倒是表示:「嘿,我看到了。看來我得到了上帝的祝福,可能會交好運啦。」
傑克說:「你運氣不錯,剛剛輸了四千美元呢。」
「哈哈,物有所值了。」
嗯,我有數了:這四千美元賭注不用卡洛斯掏腰包。而且,另一場賭局中他也不用去玩命。
愛德華多表示自己沒看到綠光,不過,薩拉說:「我覺得我看到了什麼。」她轉向我,問:「你呢?」
「我看到了綠光,只不過是四千美元發出的綠光。」
每個人都笑出了聲,卡洛斯也不例外,他從錢包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了我。
「這是兩千,另外兩千待會給你。」
「兩千就夠了。」
卡洛斯又給每個人斟上了酒。這一次是未經調配朗姆酒。每個人都坐著不動,只有傑克跑進駕駛艙,從他收藏的弗蘭克·辛納屈唱片中抽出一張放了起來。歌聲很快響起,「我十七歲的時候,真是好時光……」
卡洛斯和愛德華多坐回了釣魚椅里。軟墊旁邊,只剩下了我和薩拉兩個人。
船兒隨著輕柔的海浪微微蕩漾,微風漸漸沉寂了。漆黑的水面上,其他幾艘船的亮光清晰可見。只要望向正南方,就會看見哈瓦那的燈火。那個地方,距離 這裡只有不到五十英里。
卡洛斯舉起雪茄指著哈瓦那的方向,說:「那個地方就是地獄。這裡呢,是天堂。不過總有一天,在我有生之年總有一天,古巴會像這裡一樣。」
嗯,卡洛斯和愛德華多此行的目的,看來我是知道了。不過,薩拉還是個未解之謎。現在她還是有點拘謹,但是,她很喜歡抽雪茄,而且還喝了未經調配的朗姆酒。她和我們一起經過了四十英里的航行,不過還是戴著那頂棒球帽。不過,腳上的樂福鞋已經脫掉,露出了她的一雙赤腳。傑克說過,打赤腳的女人很漂亮。
嗯,他說得似乎有點道理。
傑克從駕駛艙里鑽了上來,他打開了航行燈,又檢查了雷達設施。如此一來,我們才能避免被路過的貨船撞成兩半。
我們靜靜地坐著,各自想著心事。就這樣,喝著酒,抽著煙,聽著弗蘭克·辛納屈,享受著海天一色的妙景。嗯,生活很美好。
這份美好終究還是被打破了。卡洛斯突然對我說:「我覺得,你該和薩拉還有愛德華多談談釣魚的事情了。不介意的話,我想下去看看電視。傑克可以和我一起去,也可以待在駕駛艙里。」他在徵求我的意見。「你看這樣行不行,船長?」
我點了點頭。
卡洛斯走進駕駛艙和傑克說了句什麼,而後就消失不見了。這一次,我和他那兩位客戶算是獨處了。
薩拉對我說:「我覺得你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我沒有接話。
「我們對你的考察到此為止,你也可以考察考察我們。你還可以考慮一下,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干。」薩拉問,「想不想聽我們介紹一下情況?」
我看著愛德華多。夜色中,他沒有一絲表情,只是吸著雪茄,看著海面。
我把頭轉了回來,告訴薩拉:「我已經告訴卡洛斯了,這種事我沒興趣。」
其實你是有興趣的,否則我們也不會來這兒了。」
好吧,球又被推回我這一邊,終於又到了拿主意的時候。在坎大哈省那一陣,我曾無數次面對同樣的抉擇。我朝自己那根菸頭的紅光瞄了一眼,看了看愛德華多,又看了看薩拉,終於吐出一句話:「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