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10-04 07:30:47
作者: 尼爾森·德米勒著;鍾鷹翔譯
岸上,傑克推著小車回來了。「喂,那幾個豌豆佬在船上了嗎?」他朝我喊。
嗯,他們如果在船上,會被傑克這句話氣得立即下船離開。文化多元、性別平等……眼下時興這些東西,可傑克·科爾比全都不在乎。不過,對於在基韋斯特生活著的數量不少的同性戀者和異裝人士,傑克卻沒有另眼相看。「那回事,每個人都是要做的嘛。」這可以看出傑克的信條。
我和傑克一起把小推車上的東西搬上船。我發現,他買了兩瓶走私過來的古巴朗姆酒,一公升裝的羅恩·卡尼,還有同樣也是一公升裝的羅恩·聖地亞哥。他還採購有可樂、青檸、一袋冰以及一些雜七雜八的好些零食。「緬因」號本身並不是專門的派對用船,不過,這幾年我也接了些有意思的訂單,其中就包括幾次客人最後都喝得醉醺醺的狂歡派對。船長和大副在船上的時候當然是一滴酒都不能沾,但是,那幾次,船停好了之後,傑克和我倒也陪著客人盡了盡興。幹這份工作,有時候確實也能撈點額外的福利。
我們把所有東西都搬進船艙。而後,傑克走上船頂。他坐進釣魚椅,又點上一根煙,問道:「那是些什麼人?」我打開一罐可樂,坐到他對面的椅子裡,「我在綠鸚鵡酒吧遇到了一個邁阿密來的律師,他叫卡洛斯。他還要帶兩個人來,其中一個是女的。」
「不就是出海看看日落麼,為什麼他先要在『綠鸚鵡'和你見面?」
「可能因為他想感受並瞻仰一下有名的『綠鸚鵡'酒吧吧。」
「真的?」傑克狠吸了一口口中的煙。他問來問去的那些問題,我想要回答的卻總是很少。傑克給我打了三年工,非常明白這一點。但是,這一次我卻要在古巴人到來之前把釣魚比賽的事情和他說清楚。至於那個秘密任務,他也要知道。
傑克·科爾比年近七十,但他又高又瘦,體型保持得很好。一頭薄薄的棕色長髮梳向腦後,但他那堆胡茬總是一副三天沒打理過的樣子,皮膚黑得好像被放進烤麵包箱裡忘記取出來。牛仔褲加運動鞋是傑克永遠的衣著,從來不穿短褲和拖鞋。今天,他身上還是他最愛的那件前襟上寫著「我剛殺人」的T恤衫。
我向傑克建議:「今晚你還是穿那件『緬因』號T恤吧。」
「遵命,長官!」
傑克並不打算「遵命」,也沒把我看成什麼「長官」。他的弦外之音其實是「我去你媽的」。有時候,他會叫我「captain」,也不知道他是在稱呼我過去在軍隊的職位,還是指我現在這份擁有執照的船長工作。( 譯者註:captain有隊長和船長兩種意思。)當然,這不重要,他只是藉此機會叫我「混蛋」。傑克也在陸軍部隊裡當過兵。當兵的日子也許短暫,但軍隊裡的等級烙印卻會伴你一生。就像傑克經常提醒我的那樣:「你可是國會動議批准的紳士和軍官!當然,你這人也是個天生的混蛋。」
部隊裡可不鼓勵軍官和士兵稱兄道弟,這點影響也會和我們這些服過役的人相伴終生。不過,傑克和我卻有著同樣參加過戰爭所形成的心靈上的紐帶——我們淌過同樣的泥潭、在同一處血泊里滾打過——我倆很少你來我往吃喝應酬,不過我倆還是朋友。
傑克問我:「這一次你敲了人家多少錢?」
「兩千。」
「收穫不錯。」
「我和你對半分。」
「那謝謝了。但願那個古巴妞長得好看點。」
「那位女士人家是有美國國籍的,只是是古巴裔而已。再說,你關心這個幹什麼?你他娘的都這把年紀了,除了動脈,身上還有哪塊地方能夠血液澎湃?」
傑克哈哈笑。「說來也是!我說,你是不是和你手下那幫大兵在避彈坑裡邊膩得太久了,對女人再沒興趣了?」
我倒覺得自己和傑克膩得有點太久了。我發現,每次有他在身邊,我罵髒話的頻率都會超出日常水平。而且,我還會不自覺地模仿他那副自作聰明的樣子。這一次,我希望他可別給我添什麼麻煩,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傑克·科爾比第一次到「緬因」號上找活兒乾的時候,正好穿著一件寫著「負傷的戰場老兵請求歸隊」字樣的T恤衫。他說,他聽說我也在陸軍部隊待過,所以選擇來投奔我。而且,他沒帶簡歷,而是拿著一疊DD-214,也就是陸軍的遣散通知書。通知書乾乾淨淨,被傑克整整齊齊地放在一個塑料文件夾里。通知書有著重要的意義,滿篇的軍事術語縮寫詞記錄了傑克·科爾比的軍旅歲月。
13a號文件里的東西向我說明傑克·科爾比是在1969年退伍的,另一份文件則顯示了他有著為期一年的海外從軍生涯。他得過不少嘉獎,其中包括越南服役勳章、戰鬥步兵獎章、銅星勳章和一枚紫心勳章。我還記得,他在本土服役期間待過的地方包括帕特森和新澤西,喬治亞州的本寧堡則是他當兵的最後一站。傑克的軍隊編號以「RA」兩個字母打頭,這兩個字母標誌著他待的部隊是「常規陸軍」(regular Army)。
也就是說,他志願在軍隊當中服役了三年。他的軍隊職務技能編號「11-B」是「步兵」的意思。「相關民事技能」那一欄里則寫著一個「無」字,這一點倒是跟我一樣。傑克是個一等兵。以他三年從軍外加一次在越南的海外服役的經歷,這個職位實在不高。由此我推測:要麼他是被部隊開除了,要麼就是和長官鬧得很僵。不過,傑克是銅星勳章和紫心勳章獲得者,所以我也就雇了他。
我推測,卡洛斯在為這次古巴之行尋找願意上鉤的笨蛋的時候,一定也知道了傑克曾經當過兵。那麼,傑克到底願不願意在一把年紀的時候還去冒險呢?我很想知道。卡洛斯倒是說過,傑克這一次不會遇上任何危險。參加海釣比賽期間,他當然不會有危險。可是,一旦帶著六千萬美元踏上回家之路,情況可就不一樣了。古巴海軍的炮艦到時可能會追著我們跑,如果在此之前我們還沒有被他們幹掉的話。
好吧,我們今天真得好好聽聽卡洛斯和他那些客戶的任務介紹。其實,我這輩子曾經無數次地計算過自己的生存機率。老話說得好,在現實生活中,一個人的生存機率不可能超過百分之五十。錢,是判斷危險係數的主要指標。卡洛斯那幫人願意付我兩百萬美元,總不是要叫我大搖大擺走進古巴銀行,然後輕輕鬆鬆拿著六千萬全身而退吧?
「船長,你在想什麼?」傑克突然發問。
「想古巴解凍的事。」
「古巴?」傑克幾乎叫了起來。
「你去過古巴嗎?」
「去個頭啊!爛地方一個!」
「去一趟沒準兒很有意思。」
「哼,越南還很有意思呢!」傑克似乎想起了什麼事情,又說,「嘿,我在杜瓦爾看到一件T恤特別有意思。」說著說著,他露出了笑容。「上面寫著:『關塔那摩:因為陽光而來,因為水刑而留』。」說罷,他笑出了聲。
傑克的生活和T恤之間的聯繫可是越來越緊密了。在我看來,沒有車的人恐怕不會有搜集保險槓貼紙的習慣。不過,傑克已經和T恤難解難分了:T恤衫上的笑話就是他的「生命之書」。
我不太清楚傑克退伍後的生活經歷。按照他的說法,他由於醫療原因退役之後,一直待在喬治亞州的哥倫布市。他的一位戰友在越南陣亡了,而戰友的妻子正好住在哥倫布,傑克和她結了婚。我覺得傑克的這段婚姻應該已經走到盡頭了,至少在我認識他以後,他一直過著一個人的孤零零的生活。不過,既然他並未宣布離婚,沒準他的老婆已經死了。
我也有過自己的愛情。我訂過婚,未婚妻叫麥琪·弗萊明,同樣來自波特蘭。我在一次休假期間和她重逢了,小時候我倆可以算是一起長大的。我媽對她的家庭很是認可,這一點,在我媽他們看來,可比認可未婚妻本人還要重要得多。
長話短說,我先後兩次前往海外打仗,回國的駐地也和波特蘭隔得很遠。就這樣,我和麥琪聚少離多。那一次進醫院的經歷更是讓我倆的關係雪上加霜。而且,我那個時候的精神狀態不太好。腦子一團糟的時候,做事也會一團糟。我倆的關係也就被我搞得一團糟,然後我就到基韋斯特來了。畢竟,這裡沒人會發現我的腦子一團糟。訂婚的事告吹了,讓我媽很不高興。我父親對此則未曾置評。我來到基韋斯特,他倆卻都覺得我很快就會回家。
讓我說說波特蘭吧。波特蘭是個好地方,居民有六萬五千。波特蘭歷史悠久,生活精緻,最近還成了引領潮流的旅遊目的地,並因此多出了無數的高檔酒吧和餐館。我覺得,波特蘭和基韋斯特實在很像,主要是因為兩個地方都是海港。不過,波特蘭那邊可沒人裸泳,特別是在冬天。我還記得城市裡那些維多利亞風格的老屋,一想到它,就總有些東西鬧上心頭——當然不是鬧鬼,鬧騰的是無數的回憶。波特蘭是個適合度過童年時光的好地方,養老也不錯。不過,長大之後直至變老的這段歲月如果要耗在波特蘭,很多人可能真受不了。
不過,如果這一次真能大賺一筆,我也許會有其他的人生選擇。雖然麥琪已經結婚了,雖然我的父母還是老樣子,雖然我的兄弟已經搬到波士頓去了,但我還是願意回到波特蘭,住進海邊那些船長留下的別墅,看著海面靜靜發呆……說起來,我還真是想念北方的暴風雪。
可樂喝完了。我站起身,望向了碼頭那一端的遠方。我的客戶仍然沒有出現。也許,他們經過討論,終於發現這個麥克米克船長並非他們要找的合適人選。倘若如此,對我來說也算是一種解脫。不過,我也可能會很失落,畢竟,這個星期再撞上一筆百萬美元大單的機會實在不多。
傑克問:「那幾個豌豆佬到哪了?」
「傑克,注意用詞準確。個人覺得,『豌豆佬』指代的應該是墨西哥人吧。」
「這些地方的人全都沒有一點時間觀念,凡事都愛說什麼『ma?ana,ma?ana』。」( 譯者註:西班牙語,有明天再說的意思。)
「誰沒有時間觀念?你這個美國佬不也一樣?」傑克哈哈大笑。
傑克的世界觀、傑克的偏見,都是他們那一代人的共性。反正我是這麼認為的。很多時候,傑克都讓我想起了我父親。在我看來,我父親的種種生活經歷仿佛都發生在異國他鄉。我不了解傑克·科爾比,也不了解我的父親韋伯斯特·麥克米克。他倆的腦子都有病,而且病根都在於一場有病的戰爭。當然,他們的病根和我的病根又不一樣。而且我覺得,我父親和傑克都想回到他們戰鬥過生活過的那個異國他鄉。相形之下,我們這一代人可沒有什麼懷舊的思緒。畢竟,陳年舊事是我們的病根。就像那一次,我父親曾對我提起:「對往事的記憶都和現實有關。」說出如此具有哲理的話,對他來說可是實在少見。
未來?我的未來看上去也不大樂觀。也許,銀行帳戶里多出幾百萬美元會讓我的未來光明一點吧。
這時,我終於看見了我的客人,他們就在船塢的那一頭。我看到了卡洛斯、一個老頭,還有一個年輕女孩。我聽見他們說:「我們的派對就在那邊。」
傑克轉動身下的椅子,喊了起來:「嘿,這女的好看!」
「留心點,我有話要跟你說。」我對傑克說。
傑克扭過頭盯向我,問:「什麼事啊?」
「卡洛斯,也就是那個律師,給我介紹了一份三萬美元的差事。他打算包下『緬因'號,去參加『為和平而釣』錦標賽。」
「是嗎?那咱們要去古巴了?」
「這單生意我還沒有接。」
「為什麼不接啊?」
「因為我需要先和你商量一下。」
「是嗎?好,你說。」
「這一次,由你負責把『緬因'號開到古巴。」
「我?」
「沒錯。你會先到哈瓦那待上一晚,那裡可能會有一個親善活動。然後去一個叫卡約吉列爾莫的地方參加海釣賽。然後回家。三個釣魚愛好者會和你們一起走,還有……」
「三個?就是他們三個嗎?」
「不是。你先閉嘴,聽我把話說完。他們會給你安排一位大副。這一趟出行要花十天。錢,咱倆五五分帳。」
「是嗎?這事我干。但你怎麼不一起去?」
「我要飛到哈瓦那,然後在那邊和你碰頭,碰頭地點可能就在卡約吉列爾莫。」
「為什麼?」
「我在古巴有其他事情要做。」
「什麼事情?」
「你不用知道。但是,咱倆會一起開船回基韋斯特。」
傑克瞪著我。
「你他媽的腦子是不是進水了?」他嚷著。
我沉默不語,但心中已經認同了他的判斷。
傑克站起身湊近我,幾乎和我臉貼臉。
「聽我一句話,小帥哥,那次炸彈事故已經把你的運氣炸光了,還欠了銀行一大筆錢。你現在攪進這些他媽的亂七糟八的事情,還嫌不夠……」
「我已經決定了。傑克,你只管好好去參加那個海釣賽就行了。」
「說得容易!萬一你搞砸了,我是不是還得一邊躲著古巴海軍的炮艇,一邊載著一幫人亡命奔逃啊?」
「不會,又不是去搞偷渡。」
「那我在釣魚的時候,你準備幹什麼?」
「還不知道。」
傑克把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他接下來的一番話很有父親一般的愛意:
「你要是敢去,我就敢把你的腦袋擰下來,把你的脖子當便盆。」
「他們會介紹那邊的情況,我想聽一聽。」
「不用聽了!而且我是不會去的。」
「好吧。不過,這一趟可以賺不少錢,比三萬多得多。」
「真的?你需要錢?先偷偷地把該死的這艘船弄沉了,然後騙保不就行了?」
「有一期保金我沒交。」
「那就去搶銀行啊。搶銀行都比幹這個要安全。即便你搶銀行被抓了,人家也不至於對你用什麼酷刑啊。」
卡洛斯和那兩個人越走越近。那女人穿著白色牛仔褲、藍色馬球衫。她黑髮長長,頭上扣著一頂棒球帽。她正大步向我們走來。
「麥克,你在聽我說話嗎?」
「嗯……傑克,我跟你說,他們打算給我……給我們,兩百萬。」
「兩……多少?」
「我說了,我要聽他們介紹情況,然後再決定干不干。」
「你想得倒好!萬一你知道了情況又不打算干,你不就知道得太多了麼?接下來你就會被……」他舉起手,對著自己的脖子比著「割喉」的動作。
「我分你五十萬。」
傑克安靜下來,然後說:「情況你一定好好聽清楚,反正我不會聽。」
「本來人家也什麼都沒打算讓你聽。」
租船的幾位客戶終於走到了船舷旁邊。卡洛斯說:「這船漂亮。」
傑克和我同時伸出手,要把那位漂亮的年輕女士引上船。嗯,她的手握著真舒服。我的頭腦中,現在已經臆想出了不少我和她同游哈瓦那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