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紅軍

2024-10-04 07:14:28 作者: 嘎子

  雪住天晴時,我們才感受到了什麼叫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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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晃晃的太陽似乎在雪地燃燒,霧氣蒸騰,快融化的積雪哧哧哧地叫著。冷風比針尖還細,從門窗的縫隙處鑽進屋內。我們裹著厚厚的棉被,身子還凍得瑟瑟地顫抖。鋼爐里的牛糞熊熊燃燒著,地上的濕氣灰霧似的上升,又凍成白花花的霜粉,凝結在屋樑上。

  掀開窗戶,似乎整個世界都融成了一團白光,刺得人眼睛疼痛。甲嘎說,沒有太陽鏡最好不要出門,雪地反射的光會刺瞎眼睛的。我們便關了窗戶,圍在火爐前玩六子棋。

  那幾天,甲嘎和小胖子都住在阿嘎家陪我。甲嘎和小胖子是一對冤家,做什麼事都吵吵嚷嚷,一句話不中聽便拳頭相向。可他們又是誰也不願離開誰的朋友。甲嘎說,有小胖子在,他的話也多了,想出氣也找得到對象了。他很喜歡小胖子的性格,就是揍得人口鼻出血,他也不記你的仇,喝兩口茶,就什麼都忘了,又扳著指頭和你做什麼遊戲了。

  甲嘎悄悄對我說:「這小子是娘奶還沒喝夠就長大了的娃娃,他腦袋裡想的東西最多只有十歲。」

  小胖子一臉憨憨地笑,他在阿嘎屋子的牆角發現了一個小小的蛇洞,洞口還懸著一張細長的蛇皮。他大驚小怪地叫著,要我們去看,甲嘎卻給了他一拳,說:「家中有蛇皮,那什麼稀奇!我們這裡的人,家中有蛇洞掛蛇皮,說明主人心腸好,有菩薩保佑。你敢去驚動睡在洞中的蛇,我把你的皮剝下來,掛在洞前。」

  小胖子委屈得眼睛一眨一眨,臉便紅了。

  正午,太陽最烈的時候,阿嘎踩著滿腳的爛泥回來了。他掀開門站在陽光下,一團紫藍的光水似的湧進屋內,滿地搖晃。阿嘎痛快而又舒服地打了兩聲噴嚏,就跨進了屋內。我看見一塊白紗巾蒙在他的眼睛上,他就靠這條紗巾擋住了強光,一步一步走回家來的。他折下紗巾,那隻獨眼不習慣地看著暗黑的屋子,眼睛一閉,淌出了渾濁的淚水。

  他對我們哈哈一笑,說:「嘎阿特(辛苦了)!」

  其實,這話應該是我們對他說的,他風塵僕僕的模樣,那雙裂著血口沾滿泥漿的腳丫子,和那身破衣爛衫,才真正的「嘎阿特!」

  阿嘎坐在火邊,給自己倒了碗熱茶,喝了兩口,舒舒服服地吐了口氣,說:「走路千萬里,不如家中火爐旁坐一坐。」

  我怕他指責帶外人到他家中來住,就默默呆在一旁,有些愧疚地望著他。

  阿嘎很大方地朝甲嘎與小胖子招招手,說:「過來,坐到火邊上來。我沒有好吃的招待,熱茶卻可以管個夠。」

  他從背上的牛皮袋子裡掏出一雙乾乾淨淨的靴子,烤在火邊。他的牛皮袋癟癟的,不像其他出外乞討的人,裝滿了討來的糌粑面。他烤了烤手,嘆口氣說:「今年的冬天太冷了。再冷下去,牛腸子都會凍斷的。」他望了我一眼,嘿嘿一笑說:「還是家中暖和。」

  他烤暖和了,就想做自己的事。他用毛巾揩揩腳,伸進烤得熱乎乎的靴子裡,拍拍手,把那隻牛皮袋子倒扣在茶桌上,往上一提,嘩的一聲,我們的眼睛都瞪大了。

  阿嘎倒了滿桌子的鈔票,有紙幣也有硬幣。他看也不看我們,便在指頭上沾了點口水,一張一張地數起來。數了個整數,便用羊毛線捆成一沓。硬幣用草紙裹起來,推在桌上,眯眼瞧瞧,滿意地笑了。他叫我幫他移開碗櫃,露出那個神龕,又把數好的錢一捆一捆地裝進牛皮袋子,擱進神龕內。

  我們靜靜地看他做這些事,大氣不敢出。我們知道,那是人家的隱私,偷看一眼都覺得羞愧。阿嘎卻毫無戒備,他完完全全地相信我們了。他做完這一切後,抬頭問我們:「餓不餓?想不想吃糌粑?」

  我們走出阿嘎家門時,甲嘎冷笑了一聲,說「我終於明白了,世上沒有虔誠的信徒。阿嘎這麼一個老好人,卻是個守財奴。不知他給人家念經文時,還有沒有佛的保佑。」

  我心裡了充滿了疑慮,卻不想說出來。小胖子早忘了這一切,拾起一根柳樹條子滿地追麻雀玩去了。

  許多年後,我才知道阿嘎的苦心。那時,政府撥款,大金寺正在修復。阿嘎便獻上了裝得滿滿的一皮袋子錢。那些全是他一年又一年走村串寨,給人家念經打卦,乞討來的。

  我搬回知青小屋的第二天,小胖子對我說,他打聽到一個老紅軍,就住在離這裡不遠的浪責寨子裡。要我陪他去訪訪那個老紅軍。以後回家時好向父親交待。

  我正愁沒事做,閒得無聊,就答應了。

  浪責把整座寨子建在一個小山包上,高高低低的土樓城堡似的聳在綠樹叢中。樹是松柏,冬日萬木凋枯時,它愈顯青翠。山下是平整的土地,剛翻犁過,凍結的土塊與殘留的麥樁波濤似的起伏。站在地邊,遠處青翠遮掩的寨子真像是童話世界。

  浪責隊比亞麻書隊要窮,沒有安插知青。浪責隊的人對我們很稀奇,笑眯眯地看著我們,到處都有人在叫:「稀里巴,稀里巴!」

  狗也來湊熱鬧,吵嚷成了一片。

  我問:「你們寨子裡是不是有個老紅軍?住哪兒?」

  沒人能聽懂我的話,仍是一片笑臉望著我們。

  小胖子要機靈些,比畫著說了一句他剛學的藏話:「甲波,哦哦,就是一個漢人老頭子,住在哪兒?」

  有人聽懂了,點頭「哦呀」一聲,便把我倆領到一個矮小的院門前。院牆上插滿了刺尖倒長的荊棘。小胖子敲了下門,引來幾聲兇狠的狗叫。接著門吱呀一聲開了,有個生得很秀氣的女孩子望著我們笑。小胖子說:「這裡住著個老紅軍嗎?」

  小女孩遲疑了一下,又把門關上了。

  小胖子急了,邊敲邊喊:「喂,喂!」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是個矮小的老人,穿著老藍布縫的棉衣棉褲,是漢裝。小胖子笑了,問:「你就是那個老紅軍吧?」

  老人沒笑,臉色是陰沉沉的,顯然他不想別人打擾他的平靜的生活。他的漢話說得很好,帶點川西北的口音。他說:「你們聽誰說的,我是老紅軍?」

  小胖子說:「公社裡許多人都這麼說。」

  老頭一臉的傲氣,頭一昂,說:「是又怎麼樣。」

  我們傻了,來之前我們真的沒想過怎麼樣。看我們木愣的樣子,老人才說:「進屋裡來喝茶吧。」他又叫小女孩攔住那隻狗。

  他的房子也和周圍的藏式「崩科」(房子)不太一樣,只有低矮的一層,木肋巴窗戶,大開的兩扇門。院內有雞窩和豬圈,有股溫潤的禽糞味。屋內光線很暗,家具大多是漢式的,只火盆和茶桌是藏式的。牆上除了幾張領袖像,還有個相框,裡面的照片全是軍人,有軍官也有士兵,不過,都是佩戴解放軍徽牌的。

  見我們仔細地看相框,他的臉才暖和些了,說:「這裡的人,都是我當年的戰友。我們修公路修到西藏去了。」

  我說:「不是老紅軍嗎?」

  他叫我們坐到火邊,又朝小女孩比畫著手勢,小女孩滿臉是幸福的笑,把茶壺提來,給我們倒了碗濃釅的飄著奶子香味的茶。

  老頭先喝了一口,又叫我們喝,問:「喝不喝得慣?」

  我們喝了一口,笑笑說:「很好喝。」

  老頭說:「我真的當了一段時間的紅軍。那年代,人都快餓死了,只有跟著當兵的走,活一天算一天。」他又朝小女孩比畫,小女孩笑著應答,從裡屋抱來一堆衣物。那是過去的軍裝,老人翻了翻。恨了一眼小女孩。我看見軍裝的紐扣全是青天白日的。小胖子說:「這是國民黨兵的軍服。」

  老頭叫小女孩抱走,小女孩癟著嘴走了,又抱來了一堆,是當年解放軍的軍服。老頭把解放軍的徽牌翻給我們看。小胖子有些失望地說:「是解放軍的,不是紅軍的。」

  老頭脖子一硬,說:「解放軍就是紅軍。當年我的老班長就這麼說。」

  小胖子嘆口氣,悄悄對我說:「我們走吧。」

  老頭一定要我們吃了他女兒烤的麵餅後,再走。

  老頭卷了支煙,抽得花白頭髮間飄著一團青灰的霧。他看著我們吃麵餅喝茶,還是很高興,說:

  「我也懂,解放軍往前數好久,才是紅軍。我四十五歲,紅軍當年在我們村子大鬧時,我還不到六歲,穿開襠褲,怎麼可能跟著紅軍跑呢?我的一個叔叔跟著紅軍走了,至今下落不明。當然,後來我長大了,抓過丁,在軍隊裡混過幾年飯。後來解放軍解放了我們,我們在人民軍隊裡干,修公路進康藏,好多險段呀,我的兄弟朋友們頭天還笑哈哈地圍一圈打撲克,第二天就讓塌下的泥石流埋沒了。看看,我的腿。」他把寬大的棉褲腿卷了起來,我看見一隻從沒見過的鐵腿,方形的,鐵桿上生著黑鏽。他有些傷心了,閉著眼睛,一股濁淚滾了出來。他說:「我失掉了腿。我不能跟著隊伍進藏了。是拉珍的媽媽,一個孤獨的牧羊女收留了我,餵我吃的,養我的傷。傷好後,我就留在了這裡。」

  他看看對面的相框,說:「看看,我的戰友都沒忘記我,常常給我寫信,寄照片。他們叫我回家鄉去。我能走嗎?我喜歡這裡,喜歡我的老婆和女兒。」

  他把女兒叫到身邊,撫著她潤滑的頭髮,說:「拉珍三歲患了病,就成了啞巴。她聽得見,卻說不出。看看,她喜歡你們呢!」

  小女孩害羞了,捂住臉躺在父親的膝上。

  我們告別出來,走了很遠,還看見小女孩站在門邊望我們。我對小胖子說:「你明白嗎?那個小女孩看上你了。」

  小胖子回頭望了一眼,說:「我進她的家門,她的眼睛就死死地盯我,像盯著要偷她家東西的賊似的。」

  我笑著說:「人家看上你了,是你的福氣。乾脆討來做老婆,就在這裡紮根算了。」

  小胖子推了我一掌,說:「去你的。」

  他的圓胖臉漲紅了,又回頭望了一眼。啞巴小女孩消失在門背後了。

  我對小胖子說:「以後去訪老紅軍,一定要打聽清楚了再去。老劉說的昔舍隊的那個,什麼時候去看看,那才是真正的老紅軍。」

  十天後,我和小胖子去了趟昔舍。

  昔舍寨子不大,撒在一面坡上。樹很少,冬日裡看起來一片蒼涼。地也大多在山坡上,修成一彎一彎的梯田,從坡頂到坡下。所以,昔舍自比高原大寨。內地有昔陽,康巴有昔舍,是他們最為自豪的口號。

  隊長是個年輕人,在城裡讀過高小,所以漢話很流利。說起老紅軍澤巴多吉,他樂了,說已有好些遠方來的人想採訪他,可他一個也不想見,脾氣古怪得像失去雙角的阿角牛。你們見到他,就知道了。

  他引我們到澤巴多吉門前,指著那個正揮著鋤頭似的藏式斧子,劈一根做房梁用的圓木的老人說:「他就是老紅軍澤巴多吉。」

  在我們眼裡,他是位地地道道的老藏民。光板的油膩膩的老牛皮袍,裹著細瘦卻很結實的身子,沒穿褲子,腳板有力地踏在冰凍的地上。頭髮很長,亂蓬蓬的耷在肩上,留幾根小辮扎著紅色繩索。左邊耳垂上掛著一顆碩大的綠松石珠子,胸前的嘎烏(護身符)隨身子用力時,左晃右晃。他埋頭做事,好像並不知道我們來到人他的身旁。

  隊長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有兩個漢地來的稀里巴,想同你談幾句話。」隊長回頭朝我們笑笑,說:「他耳聾,聽不清我說的話。」

  老頭抬頭看了我們一眼,臉頰與胸前的皮膚和他劈削的木頭一個顏色,一樣的粗糙。我們感覺到,他的眼光從我們身上掃過,冷冰冰的像面對一塊石頭。他什麼話也沒說,又埋頭劈他的木頭。

  小胖子對著他的耳朵喊:「我爸爸也是到過這裡的老紅軍,他叫我來這裡好好尋訪一下留下的老紅軍。」

  老人頭也沒抬,嘴裡咕嚕嚕說了一通我們聽不懂的藏話。我們看看年輕的隊長,他也沒聽清老人說的是什麼。

  隊長說:「你們看了他就行了。他對誰都不說自己的身世,就是縣長來看他,他也這樣。這麼多年,他就是這麼怪怪的。」

  我們看著他一斧一斧地劈著,木屑堆了一地。他的臉仍然陰著,好像從來就沒笑過。

  隊長把我們拖到他屋子裡,在喝茶時,他對我們講,四十多年前,老人才十多歲,是紅軍的小號手。他們的隊伍剛來這裡時,與一夥白軍和土匪組成的雜牌隊遭遇了。一場激烈的戰鬥在雅礱江畔展開。小號手在吹衝鋒號時,一發炮彈落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轟的一聲,他失去了知覺。他醒來時,躺在木匠洛松巴登家的卡墊上,耳朵內淌出一股股膿血。那時,紅軍隊伍已走了好幾天了。他耳內有傷,只有住在洛松巴登家裡。傷好後,耳朵卻聾了,他的脾氣也古怪起來。他拜洛松巴登為師,成了這一帶最有名氣的木匠,還娶了妻生了子,可他的怪脾氣一直不改。問他過去的事,他說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可有時,他獨坐一旁時,又自言自語地說誰也聽不懂的漢話,還唱紅軍時唱的歌曲。只要有人來,他便馬上停住不唱,一言不發地做自己的事。

  離開昔舍時,我們路過澤巴多吉的小土屋前時,看見老人獨坐在劈好的木頭上,夕陽把濃釅的橘色灑在他的身上。他一動不動,像只蒼老的禿鷲。小胖子要上前去給老人打招呼,我一把抓住了他。我對小胖子說:「聽聽,他在哼唱什麼歌。」

  我們屏氣細聽,便清清楚楚聽見了老人口中吐出的歌詞。旋律是川西北的,有些像滄桑味很濃的山歌。

  臘月當兵快一年,

  騎馬挎槍考狀元,

  左腳跨在馬背上,

  右腳踩破死人臉……

  我們離開昔舍很遠,那蒼涼的歌還在我耳旁旋。冬日寒冷的風從雪山崖壁的縫隙中吐出來,朝我們臉上掃來,堵得人喘不過氣。風嗚咽的叫聲聽來傷心極了,我們的腿都快凍木。我們的心也感出了一股一股穿進穿出的寒戰。

  小胖子說:「留下的紅軍怎麼都是這個樣子?」

  我笑了一聲,說:「幾十年後,我們也可能變成這個樣子。」

  小胖子看了我很久,搖搖頭說:「聽你這樣說,我也有些害怕了。」

  我沒想說什麼了。踩著高原冰凍的土地,我還能說什麼呢?我們的根須能伸進這片土地,就會照這裡生靈的模樣生長,這就是生命。嚴酷的生活總得一天一天地過去,關鍵是以什麼心態活下去。這樣一想,我對那些活得悽慘,卻活得頑強的老紅軍們充滿了敬意。

  人的心放寬了,像這地上的石子與小草一般卑微地生存,就是冬日寒風那悲傷欲絕的嗚咽,聽來也是生命的讚歌。

  誰說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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