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
2024-10-04 07:14:25
作者: 嘎子
雪住了好幾天後,才見一絲淡淡的陽光,軟耷耷地沒有一點熱氣。風似乎更寒了,吹一口氣都能聽見空氣中冰凍的嚓嚓聲。寨口樹枝上時常吵鬧的鴉雀們,也沒了力氣,僵硬地立在光禿禿的枝幹上,石頭扔到它身上了,也懶得動一動。
這個早晨,亞麻書寨子來了一伙人,有男有女,穿著油膩的土布袍子,進了寨子便四散開來,用好聽的腔調在家家戶戶門前唱著經文。門開了,屋內的主人面上帶著笑,對唱經的人客氣地說著「辛苦了……大吉大利……喜事降臨……」之類的話語,然後把早已準備好的糌粑面、奶渣等吃的東西倒進他們隨身帶的口袋裡。
這一天,像這樣唱經乞討的人來了三批,亞麻書的人都笑臉迎送,把一盆一盆的食物送給他們,毫無怨言。
我發現,乞討者是不允許進主人的家門的,都立在門外剛融化的雪地里,哪怕凍得渾身瑟瑟地抖,主人也不會開口請他們屋內去坐,唱口熱茶暖暖身子。乞丐們也懂得這個規矩,從不亂鑽主人的屋子,只在屋外一遍一遍地唱經。
就在迎來乞丐的第二天,阿嘎把我叫來,讓我幫他照看幾天屋子。他要出一趟遠門,三天後才回來。我問他:「上哪兒去?」他笑了,把一隻牛皮袋子拉開,把空蕩蕩的口袋對著我,說:「當乞丐去。」
我奇了,說:「你不缺吃穿,剛分了那麼多的糧食,當什麼乞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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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閉緊嘴,臉上隆起很奇怪的笑,搖搖頭說:「你不會明白的。這是規矩,我們的規矩。」
他換上了硬邦邦的老羊皮袍,把黑色牛毛繩捆在腰間,戴了頂黃色的僧帽。臨走前,把一大盆上等的糌粑面端給我,吩咐說:「有人在屋外唱經乞討,就把這糌粑面給他。不夠,我柜子里還有,千萬不要吝嗇,要讓乞討的人心滿意足。」
阿嘎走了,與他結伴的還有寨子裡的好幾位上了年紀的人,有阿約吉巴、阿意朗卡措、還俗尼姑阿意白瑪。他們都向我招手問好,然後向著刺眼的陽光走去,直到那團慘白的光把他們全都吞沒。
第二天傍晚,我同上這裡玩的小胖子剛喝完茶,就聽見屋外響起了蒼老的誦經聲。我端起那盆糌粑面走到屋外,是一個瘸腿的老人,細瘦的身子支撐在木拐上,臉乾枯得像樹皮,只一對眼睛很亮地看著我,臉上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我把「嘎阿特……扎西德勒……」等吉祥話語說了一遍,又把糌粑面倒進他掛在胸前的牛皮袋子裡。
他望著我,用低低的嗓音說了聲:「謝謝。」
是漢話,這個老藏人會說漢話!我驚奇且興奮地望著他,說:「你會說漢話?」
他顯得很慌張,看著我,又搖搖頭,用藏語了句:「格舍里,那阿波(謝謝,好人)。」把油黑的木拐夾在脅下,獨腿支撐著瘦削的身子,一拐一拐地走向另一幢土樓。
乞討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我悄悄對小胖子說:「我們跟著這個瘸腿老人,他剛才說了句漢話,很地道的漢話。」
小胖子說:「你懷疑他是暗藏的特務,一個瘸腿的特務?走村串戶是為了聯絡他的同夥,說不定,他的發報機就藏在他的瘸腿上。」
其實,那時我們真的那麼想過。一個奇怪的老頭,不得不引起從小受階級鬥爭教育的我們的警惕。
我們跟著他,走了一家又一家。他在公社門前站了很久,想進去又猶豫著不敢進去。他回頭看了我們一眼,便轉身離開了。文書老劉跟了出來,我們便拉住老劉,把我們的懷疑告訴了他。老劉笑了,在我們頭頂拍了一下,說:「你們的眼睛真有問題。他可是我們甘孜縣上的名人,連縣長、縣委書記都對他客客氣氣呢,你們卻把他看成特務,好笑死了!」
我問:「他是誰?怎麼會說地地道道的川西漢話?」
老劉朝瘸子走的地方追去,卻不見了他的身影,就埋怨我們說:「有話等到會兒說好不好?看看,又把他放跑了。」
老劉說,他叫根秋巴登,漢名叫張三喜,是個老紅軍,腿受了傷留在了這裡。前幾年,有好些省里、中央的大官來看望他,叫他老團長呢!他就是這麼傲氣,不要過去戰友的支援和政府的補貼,老老實實做他的牛倌。他在浪責隊當貧協主席,餵幾頭耕牛,幾十年後他完完全全成了藏民,不光是生活習慣,連漢話都說不清楚了。
小胖子聽說是紅軍,激動了,說:「我爸爸就是老紅軍,說不定他們還是戰友呢!我想去訪問訪問他。」
老劉說:「別去找他了,他不會見你們的。他的在中央當著大官的戰友來了,他都不想見。就是見了,他也什麼都不想說了。」
老劉說:「你們想訪問老紅軍,我給你們介紹一位。在侏倭的昔舍隊。他的身世也很奇特,經歷也曲折複雜。就是耳朵有些聾,是戰爭年代讓炮彈震聾了的。」
我與小胖子才興奮了,說:「什麼時候去?」
老劉看看又變陰了的天空,看著那些越積越厚的烏雲,說:「看樣子又要下雪了。等這場雪下過再說吧。」
半夜裡,雪又無聲地飄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