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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場大雪

2024-10-04 07:14:21 作者: 嘎子

  今年不像往年,第一場大雪就落個漫天飛絮,沒有一絲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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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年,下雪之前便是好幾天的酷寒,陰冷的天空先是落下細如狗尿的雨水,接著雨中夾有雪粉,落在地上還是化成一灘濁水。讓人聯想到一場浪漫的幽會。雄性的雨點焦急地等待雌性的雪花到來。來了,便緊緊擁抱在一起,親密無間地滿空旋舞,分不清你我。

  今年這場雪來得很突然,頭幾天還是白日當空的大晴天,忽來一場大風,天空便積滿了淤血似的陰雲。白天,我們背肥下地,在寒冷的陰雲中穿來穿去,心內也感染了陰濕的氣息,看著什麼都是一肚子的火氣。

  小胖子不知說了句什麼話,惹火了甲嘎。甲嘎把滿背篼的牛糞倒扣在小胖子的頭上。小胖子滿頭吊著又稀又稠的臭糞,張大嘴干嗥,咒罵甲嘎的祖宗八代。

  甲嘎看著小胖子的可憐相,沒發火了。他仰頭朝向陰沉沉的天空,嘟囔了一句:「你再敢說一句瞧不起我們藏族的話,我要割下你的腦袋當球踢。」

  我望著甲嘎那張很帥氣的臉,此時比層層堆積著烏雲的天空還要陰沉。

  這個下雪的日子,我又從啞子那裡搬回了知青小樓。

  那一夜,我們同屋子的知青們圍著一爐火,誰也不說話。聽著風在屋外嗚嗚嗚地哭泣,心裡也是一陣寒戰。剛洗過身子的小胖子,裹著大綿被走了過來。他已忘掉了剛才的尷尬,在火爐上烤著濕漉漉的頭髮,說:「聽說這裡冬天很冷,會凍得人尿水在雀雀里結冰,不在火烤就撒不出尿。」

  甲嘎火了,一掌把他掀開,說:「你滿頭的臊臭味,別在火上烤!」

  小胖子滿臉的委屈,眼淚在眼眶中轉,說:「我用肥皂洗了好多遍了,你聞聞,哪糞的臭味。」

  我說:「你要過來坐,就好好地坐著,不要霸著火爐烤你的頭髮,讓我們這麼多人受凍。」

  小胖子癟著嘴,坐在一旁不動了。

  那一夜,我聽著風聲的合奏,突兒嗚咽突兒狂放。夜便讓這風越攪越濃,越刮越冷。風累了,我們也困了,歪倒在床鋪上裹緊了被子。

  早上,小胖子掀開門,便驚乍乍地大叫:「天呀,下了好大一場雪呀!」

  我翻身下床,跑到了屋外。

  想不到,只一夜滿世界便褪乾淨了所有的顏色,只剩下一張巨大的白紙。起伏的山脈,高高低低的山寨土樓,全埋在不斷加厚的白色里。空中雪還不停地飄,大片大片的輕輕軟軟像抖散了的羽毛,隨風旋著,落在地上悄無聲息。

  甲嘎和其他知青們呼喊著衝進了雪地,揉著雪團互相扔著,把一團團寒刺骨的雪塞進對方的脖子。甲嘎哈哈笑著,同其他人追來追去,從來沒見他這麼開心過。

  不久,麻書的女知青們也加入了進來,我們便分成兩伙打雪仗。甲嘎、我還有坎珠拉姆、格桑拉姆等老知青們,把小胖子、王侃那伙新知青們打得到處亂跑。那伙新知青們大多投降了,只有頑固不化的小胖子死不投降,拉著那位叫青青的女孩子,占著一個雪堆拼死頑抗。

  甲嘎說,抓住小胖子和青青,就挖個雪坑把他們活埋了。我們冒著他們投來的雪糰子沖了上去。小胖子飛也似的逃跑了,扔下了青青可憐巴巴地望著甲嘎,頭髮蓬亂,滿是雪粉和泥沙。

  甲嘎儼然一位獲勝的將軍,看也不看青青,手一揮對我下了命令:「埋了。」便帶著其他人朝小胖子追去。

  我面對著俘虜青青,有些不知所措了。

  青青很瘦,秀氣的臉上一對很大的眼睛盯著人,像要把你的心挖個洞。她看著我,有些害怕,說:「你真的要埋了我?」

  我說:「是的。」

  她閉上了眼睛,咬緊牙,渾身顫抖起來。我看出了,她很害怕。我沒動,坐在雪地盯著她看。她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又眯上,說:「你怎麼還不埋?」

  我說:「我挖不來坑。」

  她眼睛睜得更大了,有些驚奇地說:「埋人還有挖坑?」

  我忍不住哈哈笑了,捧著肚子在雪地上跳踢踏。她天真且可憐的樣子,讓我笑得喘不過氣。我說:「我不埋你了,你走吧。」

  她站起來,抖抖身上的雪泥,慌慌地朝坡下走去。她第一次回頭看我時,眼內有些驚恐。第二次回頭看我時,眼內便有了異樣的光芒。

  十多年後,我在省城的一所小學裡再次遇到了她。此時,她已變得豐滿漂亮。她說,在那片雪地里,她就死死地愛上了我。後來,我帶她去那片無人的沼澤地時,她就等待過兩顆心能親密地相撞。可冰凍的沼澤死一般的沉寂,什麼事也沒發生。那天,她真的失望極了,我走後她哭了好幾天。可對我的幻想時時在夢中顯現,儘管她現在是一個八歲男孩的母親了。

  我笑了,也為她的苦戀悲哀得說不出話來。因為那天,我正牽著七歲的兒子上這所小學,青青就是我兒子的班主任。我說,你那時的膽子怎麼不大一點呢?她眼圈紅了,說:「那時,你的心裡只裝著死去的達瓦拉姆。」

  我心裡湧起了一股難以下咽的怪味。有些事,我只有永遠地埋藏心頭了,因為我並非一個十全十美的男人,我心裡也曾冒出過醜陋得不能拿出來見人的壞念頭。

  我不說話了。有些事越說越愚蠢,只有互相沉默,還能互相理解。我叫兒子好好尊敬這個老師,她與爸爸是同甘共苦過的同學。兒子卻悄悄對我說:「爸爸,你是不是想同我的老師搞婚外戀?」

  我拍了兒子一巴掌。我知道永遠拍不去的是愚蠢而又辛酸的過去。

  那天,小胖子卻沒有這麼幸運。他被俘虜了,還是寧死不屈。甲嘎他們挖了個雪坑把他埋在裡面,當然只埋到腰部。整整一個下午,他凍在雪地動也不能動。天漸漸黑了,雪也下得更大了,我們才想起他。把他掏出來時,他凍得發著高燒,滿口的胡話。我們把他扶到醫療站,打了好幾天的青黴素,才好過來。

  不過,小胖子的圓臉成了長條子了,白得像頭老綿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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