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7:14:18 作者: 嘎子

  我們八個人,八個亞麻書的男女知青,排成一條線,踩著泥濘的水路朝沼澤深處走去。

  輕軟的雪毛在初晴的天空飛舞,還沒落地就化作濕霧,沉甸甸地鋪在水草地上。雪毛在日照下亮晶晶的閃爍,飛上飛下,像無數尾翼發光的小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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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沼澤深處還罩著厚厚的霧氣,讓人懷疑,霧的背後便是那傳說中的另一個世界。

  小學校教藏文的老喇嘛給我們帶路,我們才敢放心大膽地把沼澤中的濕地踩得咕咕直響。老喇嘛始終是一副安詳的神色,濕潤的臉看不出一絲痛苦,也沒露一點微笑。問他是否快到了,他抬手指指前面,不說一句話。他熟悉路,走在前面像走在硬地上,走了很遠了,他的藏靴背面還是乾爽的。而我們的鞋子早已濕透了。

  吞沒達瓦拉姆的那片泥漿地就在前面了,那裡圍了很多人。有公社書記澤旺,文書老劉,民兵中隊長甲瓦,亞麻書大隊長多吉,還有許多小學生。我看見了阿嘎和阿約吉巴盤腿坐在草地上,在飄動的桑煙中誦讀一大沓安魂超度的經文。達瓦拉姆的丈夫與兩個兒子跪在地上,痛苦已使他們沒有力氣大聲哭嚎了。嘉措格的臉更黑更瘦,顯得非常憔悴。他的手指發著竹笛的音孔,卻久久不忍心吹下去。

  泥漿黑油油的,一團一團高低不平地擠在一起,低處注滿了水,高處已經干硬,像一片誘人上當的死亡陷阱。此時,一切都是平靜的,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有隻水鳥從草叢中飛來,站在泥漿上東看西看,用很好聽的鳴叫呼喚同伴。

  誦經聲越來越響,空氣似乎都在這悲傷且壓抑的聲音中顫抖。它震盪著人的心臟,再強硬的人都受不了啦。

  「達瓦格啦,回來吧!」小學校的孩子們哭喊起來。

  「達瓦啦!」嘉措格乾嚎一聲伏倒在地上,他的兩個孩子擁抱著邊哭邊喊:「阿媽,阿媽!」

  哭聲會傳染,所有的人都忍不住落下了傷心的淚。只有阿嘎他們的誦經聲時高時低地迴響在哭喊聲中,把人們的想像引向更加遼遠的天際。

  那一刻,我真的看見有奶白色的霧氣從泥漿的縫隙中飄了出來。在微風中旋成了一條細細的線,與淡藍色的桑煙混在一起,朝更高處升去。此時,太陽的色彩濃釅些了,橘黃的一抹染在桑煙與霧氣上,從高處舞了下來。

  甲嘎說:「看見沒有,那是達瓦拉姆的魂。」

  四周的人驚奇地看著桑煙在陽光中舞動,哭泣聲停了,也沒有了說話聲。靜悄悄的,喇嘛們的誦經聲似乎也停了下來。我們都聽見了上樓梯的聲音,橐橐橐,好像是穿著膠底皮鞋的腳踏在獨木梯上。我們看不見,卻都明白,達瓦拉姆的魂扭動美麗的腰肢,順著肉眼看不見的天梯,一步一步朝天國走去。

  很久很久,人們都一動不動,像在等待什麼。幾天的雨使這高原初冬的陽光也有了些野性,猛烈的光把沼澤濕地,烤出股濃濃的魚腥味。陽光在草葉尖跳躍,潮濕泥土上的灰霧裊裊蒸騰,像在燃燒。

  誦經聲又響了起來,一群歇腳的灰雁淒聲呼喚著,從草篷間飛起,消失在薄脆的空氣中。

  很久不說一句話的小胖子,突然冒出一句:「達瓦拉姆一人睡在這裡,又冷又孤獨,連個伴都沒有。」

  我們都看著他那張奶氣的臉,一抹紅色涌了上來,他害羞了,躲在了人群背後。

  多吉說:「達瓦有伴,她不會孤獨。」

  多吉說,這一大片爛泥地,他們都叫它「則兒薩」,就是鬼魂出沒的地方。這裡面陷進去了多少人,誰也記不清了。就在前年,你們這群知青下來之前,麻書隊有個叫洛松尼瑪的大力士,上區供銷社馱鹽巴回隊裡。他操近路來到了這片沼澤地中的爛泥時,一個鼠洞使驢子打了個趔趄,摔倒在這片爛泥中。驢子拼命掙扎,卻越陷越深。洛松尼瑪急了,那可是全隊人吃的鹽巴呀!他脫下厚厚的皮袍,跳進了爛泥。雙手一推,把驢子推到了硬草地上。而他自己卻讓爛泥陷過了腰身。他知道自己完了,朝硬地拼命掙扎,卻越陷越深。在驢無憂無慮地啃吃草皮時,爛泥把他完全吞沒了,連氣泡都沒冒。

  還有一個當年駐紮在這裡的軍人,趕鴨子趕進了爛泥……

  學校的老喇嘛在講一個故事。他說得很快,我們幾個從內地來的知青都聽不懂他講的是什麼。文書老劉成了我們的通司(翻譯),老喇嘛講一段他翻一段。那是個驚心動魄的故事,聽了這故事,我們不僅對死去的人,也對這片腥味濃烈的爛泡泥肅然起敬。

  他講的是四十多年前的事,那時他只是個剛滿二十的小喇嘛。

  他一閉眼,就看見了那天渾水一般濁黃的霧氣,就飄散在這片荒原上。他同恩師出外講經,那是位知識淵博的仁波切(活佛)。那時,紅軍剛剛撤走,追殺來的國民黨軍到處燒殺,土匪四處橫行。絨壩岔一帶也很不平靜。他同恩師來到雅礱江邊,看見有兩個赤身裸體的女人,抱著根木頭順水漂來,在江岸的回水處盪著。他與恩師跳進水裡,把兩個凍僵了的女人扶上了岸。兩個女人擁抱在一起,用十分驚恐的眼光看著他倆,滿身的傷痕又湧出血來。他與恩師脫下袈裟,披在她倆赤裸的身上,問她們什麼話,她們都不回答。恩師明白了什麼,合掌為她倆默誦了一段經文,朝遠處飄著炊煙的村寨指了指。她倆明白了,說了些他們也聽不懂的漢話,大概是非常感激的意思。他與恩師把身上帶的糌粑面遞在她倆的手上,就離開了。

  他們走了不久,便聽見了幾聲槍響,有幾個穿軍裝的漢人朝沼澤方向追去。

  傍晚,他們回寺院時,在沼澤地深處發現了她倆扔下的袈裟,還有一灘灘血,染在爛泥上,在陽光的烤曬下,已成了干硬的黑色。恩師用手指醮了些血,輕輕一揉,又是一團鮮紅。恩師眼眶裡涌滿了淚,說她倆是掉隊的紅軍,是不願受屈辱,才投進了沼澤自盡了。

  我們看著平靜無聲的爛泥,想不到它竟然埋葬了那麼多悲壯的故事。

  小胖子問:「這裡還有留下的紅軍嗎?」

  老劉說:「有。當年留下的老弱病殘有好幾百呢!後來,死的死,走的走,剩下的沒幾個了。我們做了個統計,全絨壩岔只剩下三個了,一個在昔舍,兩個在侏倭。你們知青有興趣,可以去訪問訪問接受一下革命傳統的教育呀。」

  小胖子高興極了,他對我說:「我父親就叫我好好找尋一下當年留下的紅軍。父親說,他們當年的排長腿受傷後,就留在了這一帶。讓我打聽打聽,他們排長叫張憨兒,打仗很亡命,還救過我父親的命。」

  我沒理他。此時,我的心讓一陣悠揚哀婉的笛聲勾了去。我熟悉笛子奏出的那支曲子,「江河讚歌」,達瓦拉姆父親的創作。在平靜的荒原,這支曲子特別的生動,與草香鳥鳴混在一起,與霧氣陽光融成一團,平平滑滑地展開,輕輕柔柔地抖動。剛才還有些壓抑與悲痛的情感,便讓它一絲一絲吸了過去,化成一條毫無雜念的清泉,在這純淨無塵的自然中流淌起來。

  我清清晰晰地聽見,在這時高時低的笛聲中,有另一種樂器在伴奏。那是小提琴的清麗的聲音,緩緩飄來,伸出柔情的雙臂同笛聲擁抱,像難捨難分的情人,在這片潮濕荒寂的沼澤地舞動起來。

  我相信,小提琴的聲音是從爛泡泥的深處傳出來的。那些黑泥塊的縫隙中,一線線白霧裊裊上升,同越來越濃的桑煙混在一起,在人們的頭頂經幡似的舞動。

  我輕輕說:「甲嘎,我聽見了達瓦拉姆的小提琴與笛子合奏的曲子。」

  甲嘎竟然沒有反對,說:「我也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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