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月亮之死
2024-10-04 07:14:15
作者: 嘎子
這場雨來得很猛,隨著凜冽的西北風颳來,嘩啦啦像天撕裂開無數條口子,濁黃的雨尿似的朝下灑著,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天空與大地同時褪去了大地的顏色,陰沉與枯黃淒悽慘慘地癱在面前,像一堆堆扔到地上都無人撿拾的破爛衣衫。此時的高原,露出了它蒼涼的荒寂本色,沒有詩意,只有傷心的淚滴。
整整一天,我與啞子都呆在屋內,圍著一爐紅紅的火。死了烏鴉後,啞子變得有些痴情呆了,耳朵也沒有過去靈了,整日坐在一旁,操著手什麼也不想干,像個木雕。
我坐在他的對面,給他畫素描。啞子瘦了,臉頰便有了粗獷的輪廓,像高原的石頭。在火光前,明暗分明,是畫素描的好模特。他對畫什麼,都不感興趣,畫成了給他看,他也面目無光。我換著角度畫了好幾張,貼滿了牆壁。
我與他喝了茶,打開門,天便黑了。雨小些了,可雨中夾著雪片,漫天飄飛。快落地時,又與雨水混在了一起。風仍在怒號,悲傷的聲音讓人聽著心寒。
我關上了門,躺在鋪上想看幾頁書,心裡卻煩躁得看不下去。風雨敲打著窗戶,嘩啦嘩啦響著,我疲倦地眯上眼睛,卻沒有一點瞌睡。
我似乎聽見有人在輕輕喚著我的名字,猛地睜開眼睛,屏氣細聽。屋外,風聲浩蕩,像要把整個世界都捲起來,提在手在任意舞動。屋內,微暗的火光與黑影擁在了一處。蛇似的在牆壁上竄動。啞子的鼾聲響亮地在牆角響起……
一覺醒來,雨小些了,霧卻大了。霧很厚,像一支粗大的筆,抹去了屋後的大雪山與屋前那片開闊的草坡,只留下一小塊枯黃的土地。
嗚嗚,嗚嗚嗚……
啞子傷心的聲音在屋內響了起來,便抵在牆角撒尿的我打了個冷戰。
我與啞子默默地吃完早餐時,甲嘎與小胖子推門進來。他倆臉色非常難看,招呼他們喝茶時,也不見一絲笑容。我的心便一沉,預感到肯定出了什麼事。我問:「啥事叫你們這麼不高興?」
小胖子想說,甲嘎拉住了他,笑得很勉強,說:「沒什麼事,我們只是想來坐坐。」
我不相信。我分明看見有淚珠子在甲嘎眼眶中滾。甲嘎硬漢子,他的眼眶內是輕易不生產淚珠子的。我陪著他們喝茶,茶味也是鹹的,像是淚水。
甲嘎終於說話了,他看著我,想把那件事說得很隨意,聲音卻非常的沉重:「有件事想告訴你。你一定要沉住氣。」
我笑了一聲,說:「和啞子住了這麼多天,我的心都蒼老了。」
他說:「這件事你不能怪罪任何人,誰都沒有錯。」
我說:「什麼事?與我有關嗎?」
他說,很沉重的樣子:「你也不要太傷心了。事情已經發生了,怎麼傷心也沒有用。」
我說:「別說廢話了。是什麼事痛痛快快地說出來。我是個直來直去的人,什麼事情都承受得了,大不了,再在那間老鼠做窩的庫房中關幾夜。」
他笑了一聲,便沉默了。雙眼看著火爐中噴吐的火苗舌頭似的在茶壺底上舔來舔去。
「說呀!」我又催。
「是小學校教書的那個女知青死了。」小胖子衝口而出,甲嘎想堵住他的嘴沒堵住。
我的已經凍僵了的心,嘩地裂成了碎片。我眼內滾燙,拉住甲嘎問:「哪個女知青?不會是達瓦拉姆吧?」
甲嘎低著頭,也很難受地說:「是達瓦拉姆。」
就在昨晚,我躺在床心神不寧地聽著風聲雨聲時,達瓦拉姆就悄悄地走了,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
她是讓學校後面的那片沼澤地吞沒的。那天,她把兩個兒子安頓在床上,就回到桌邊,改那一大堆數學作業。嘉措格又去縣上開會了,要天亮後才趕回來。她改了一半作業時,頭有些疼,找了幾粒治感冒的藏藥丸,咽下後就想上床休息了。
此時,學校教藏文的老喇嘛敲她的窗戶,很焦急的樣子。她打開窗戶,老喇嘛站在雨中對她說,看見兩個孩子打著手電筒,朝沼澤地方向走了。
她掀開兒子的屋門,床鋪上空空的,掛在牆上的草帽也不見了。
她圍上圍巾,握著手電筒,邊叫著兩個孩子的名字,邊朝黑沉沉的沼澤地方向跑去。
整整一夜,他們都沒回來。
天亮時,老喇嘛和剛回來的嘉措格,踩著滿地的水進了沼澤地。在荒草深處,他們找到了兩個抱成一團,快凍僵了孩子。問他們媽媽呢?他們只知道哭泣,指指不遠處的泥漿地。嘉措格看見泥漿上有一條火紅的圍巾,那是他在州府開會時,給達瓦拉姆買回來的。
兩個孩子說,媽媽找到他們時,剛好走到那地方。媽媽叫他們別動,她過來接他們回家。可是,媽媽一腳踏進了那裡,便陷了下去。他們想過去拉媽媽起來,媽媽罵他們,叫他們別動,過來只有一起陷下去。他們眼睜睜看著媽媽叫泥漿吞了下去,哭喊大叫都沒用。
那夜裡,他倆只有緊緊地擁在一起,在風聲雨聲和狼嗥叫的聲音中,擔驚受怕地過了一夜。
「我不該聽你的話,這雨天來這裡追野兔子。」弟弟埋怨哥哥。哥哥卻大哭:「我要媽媽!」
他們的父親捧著那條紅圍巾,暈倒在冰冷的泥漿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