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

2024-10-04 07:14:12 作者: 嘎子

  甲嘎和小胖子常來看我,帶些寨子裡的新鮮的笑話。還有阿嘎,每次來都要帶吃的東西,奶渣啦,牛肉乾啦,酸奶啦,生怕我吃不飽,餓瘦了。

  那是個晴朗的夜晚,月亮露了一下臉,就不知躲到哪兒去了。可滿天的星辰卻出奇的美麗。甲嘎在我這裡喝了晚茶後,就不想回去了。

  我們坐在露天平房頂上,能感覺到星星在頭頂蹦跳。啞子坐在暗處一動不動,他背靠著木柱子在牆上扯出很長的投影。甲嘎說:「你成天陪著個啞巴,肯定寂寞死了。」

  我說:「啞巴只是嘴裡說不出話,他的耳朵比我們的都尖。他能聽到我們聽不到的聲音。」

  

  甲嘎就笑,說:「你們都說啞子耳朵尖,我就不信。十個啞巴九個聾,莫非這個啞巴卻生著一對與別人不同的耳朵?」

  啞子在黑暗處咿咿呀呀地叫起來,像在警告甲嘎說的話。甲嘎縮著脖子伸了下舌頭,說:「天呀,他耳朵真的很尖。」

  夜往深處走去,風很冷也很爽。我很喜歡風把甲嘎的長髮撩起來高高飄揚的樣子,他看起來真像連環畫中畫的那些阿拉伯王子。他的雙眼也變得又黑又亮。他瞧了眼滿空的星星,說:「很怪,每股風颳過時,我都聽見天上的星星叮叮噹噹地響,像一些金屬片在空中碰撞。」

  我看著星空,說:「那是你的想像。我很小的時候,就想星星肯定是天堂上下的雨,那雨的顏色是金黃色的,落下來還是落到天的地上,天上的地是透明的,我們地上的人看見了,就說:看吧,尋陽滿面天的星星!」

  甲嘎就笑,說:「你們畫畫的腦袋就會想事情。可我眼中,星星就是星星。不過,風颳過時,它真的能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

  我聽了一會兒,說:「我沒聽見有聲音。」

  他叫我別出聲,再聽,聽一會兒聲音就會響了。我又聽,笑著說:「能聽見星星發出聲音的,肯定是轉世活佛。」

  甲嘎沉默了一會兒,有些激動地說:「我很小的時候,有群尋訪活佛的喇嘛到了我家,他們拿了些佛珠、鈔票、銅鏡和筆等東西讓我認。我喜歡上了那串佛珠,因為那一顆顆油光黑亮的珠子太誘人了。他們說我是轉世的活佛,認識前世喜歡的東西,要我跟他走。我父親大發雷霆,把他們狠狠罵走了。我父親是共產黨員,在縣裡做官,他可不相信那套。」

  我說:「你信了?」

  他害羞地笑了一聲,說:「我不信。我奶奶信,還有我母親也信。她們有時對我恭恭敬敬的樣子,連我也覺得害羞。」

  我說:「阿嘎對我講過,活佛都是些很有學問的人。有些活佛還是很有名氣的醫生、科學家和建築師。大金寺過去那些宏偉的建築,就是一位從拉薩來的活佛設計建造的。」

  甲嘎說:「活佛很小就開始念書,跟著最有學問的師傅學許多東西。我不愛讀書,看見文字的東西頭就痛得要死。後來,我父親母親死於一次車禍。那輛小吉普車從橋上開進了江里,他們的屍體都沒找到。他們去了天國,我卻沒有能力救他們歸來。我只能是假活佛。」

  我也跟著甲嘎笑起來。不過,一股強勁的風吹過後,我真聽見了有聲音在耳邊響起。是很柔宛的曲子,用小提琴奏出的,在靜寂的星空中緩緩淌來,很美很柔情。我說,這地方怎麼有人拉小提琴。甲嘎就忍不住哈哈大笑,指著我說:「你可能太寂寞了,就愛胡思亂想。達瓦拉姆早就跟著別人走了,你還想著她跑到這裡來給你拉小提琴?」

  他的嘲笑沒把我激怒。我向他發誓,我真的聽見了拉小提琴的聲音。不信,他尖著耳朵仔細聽,提琴還在演奏。

  他聽了一會兒,搖著頭說:「你也太痴了。達瓦拉姆的學校離這裡像天邊一樣的遠,放聲炮聲音也不一定能傳到這裡來,怎麼會聽到小提琴的聲音。」

  我與他爭執的時候,啞子跳了出來,指指我又指指自己的耳朵,說那聲音他也聽見了。甲嘎問:「你也聽見了?這麼說我的耳朵聾了?你說說,你聽見了什麼?」

  啞子皺著臉,雙手捧起又散開,做了個大爆炸的動作。甲嘎捧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眼淚都笑出來了。我們三個人,在這個滿天星星的夜晚,同時聽見的卻是三種不同的聲音。那麼耳聾了的,只能是用聲音矇騙我們的天老爺了。

  甲嘎拍著我的背,說:「那天,我去小學借粉筆寫通知時,親眼看見了那上男人的兩個兒子圍著達瓦拉姆叫阿媽。達瓦拉姆給這個兒子擦鼻涕,又給那個兒子捆鞋帶,真像那兩個兒子的母親。你知道,格桑拉姆和我談起時,都覺得達瓦拉姆太可惜了。不過,人家喜歡那樣。月亮是屬於天上的,那種日子是屬於人家個人的,誰也管不了。」

  我有些傷心起來。十七歲的我第一次明白,傷心是一眼無底的海子,踩進去了,便越陷越深,怎麼掙也爬不出來。我對甲嘎說,我是太痴了。我想忘掉,卻怎麼也忘不掉。

  甲嘎站起來,打了個哈欠,說:「好了,去睡覺吧,在夢在什麼東西都會忘得乾乾淨淨。」

  那夜裡,我夢見達瓦拉姆像條蛇似的朝我遊動過來,把我像截斷木樁似的緊緊纏繞。她的身子冰冷如雪,吻著我的嘴唇時,我嗅到股濃烈的蛇腥味。我一驚,便醒了過來,肚子上冷冰冰的一片。我明白,自己夢遺了,害羞地裹在被窩中動也不敢動……

  太陽很好。秋收已過去一個多月了,按日曆上寫的冬天也該來了。太陽還是白晃晃的,不暖和卻十分明亮。

  啞子與我還是喜歡坐在蹲在陽光下,啞子縫補皮袋子,我翻看那幾本早已翻爛了的舊書。我們的手凍得紫紅,指頭關節處開著裂口。我們還是願意坐在陽光下。

  啞子猛然抬頭,好像聽見了什麼。

  我望著他一臉的驚奇,就笑,說:「你聽見老婆在天堂里叫你吧?」

  啞子急了,指指耳根,又指指平房頂下,那意思是說有人在下面喊我,還是個女的。

  我聽聽,什麼聲音也沒有,又笑啞子的耳朵神,能聽見鬼說話。

  啞子急紅了臉。他叫我去看看,看看就明白了。

  我站在平房頂,果真有人在向我招手,在很遠的地方,只看見手動,不知她喊的是什麼。她的旁邊還有兩個小孩,追著一頭小羊羔玩。她來到平房底下時,我對她說:「達瓦拉姆,你怎麼想起上我這裡來?」

  達瓦拉姆指指兩個孩子,說:「洛布和降措買了頭羊羔,吵著要上草坡上來放放,我就跟來了。」

  我叫他們上樓來,喝點熱茶。他們說什麼都不上來。達瓦拉姆坐在草地,眯著眼睛看兩個孩子打鬧,又回頭對我說:「看看,他們調皮極了。」她眼裡卻蕩漾著生活的愜意和對兩個孩子的滿足。

  我說:「嘉措格怎麼沒跟著來?」

  她說:「孩子他阿爸上縣裡開會去了。」

  我沒話可說了。風從我的眼前刮過,好像那是一條沒有了情感的河,河中的水寡淡無味,流過你的眼前,就把你心內淤積的一切化解不開的東西,沖淡沖走了。我坐在平房頂,她坐在下面的草地,我們好像都無話可說。只有兩個孩子嘻嘻哈哈的打鬧聲,還有些勃勃的生機。

  她的臉是紅潤的,白了胖了。看樣子,她是幸福的,嘉措格雖說貌不出眾,卻給了她起得到的一切。

  一群鴉雀從楊樹頂上飛起來時,啞子也興奮了,舞著手咿咿嗚嗚地叫起來,好像他也是鴉群中的一隻。

  而我,卻忍受不了孤獨的侵襲,躲進了暗黑的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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