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

2024-10-04 07:14:09 作者: 嘎子

  啞子又喜歡坐在暖融融的陽光下了。

  

  他把門敞得大大的,牛肋巴骨窗高高地撐起。他要把這溫暖的陽光全放進暗黑潮冷的屋內。我說:「太陽舒服?」他仰起頭,不自然地笑笑,陽光在他蒼白的皺臉上閃爍。

  那天,我收工回家。背了一天的肥,腰有些痛,我想在床上躺躺。蹲在牆角的啞子看見我,像見到什麼稀奇東西似的,喉頭咕嚕咕嚕響。他朝我舞手,很急的樣子,要我過去。他一把抓緊我的手臂,捏得很緊,生怕我會生個翅膀掙脫飛走。我痛歪了嘴,嚷:「別捏這麼緊,我的手臂又不是你的鋤把子。」

  他不理睬我,把我朝他的屋子裡拖。

  我坐在他鋪得軟綿綿的卡墊上,他坐在我的對面,看著我把一碗又苦又澀的大鹼茶喝了下肚,才滿意地彈了下舌頭。他比畫手勢叫我別出聲,仔細聽。我直著耳朵什麼也聽不見。他急得下巴頦波波跳動,我叫再聽聽。我屏住呼吸,還是搖搖頭。他有些惱怒了,站走來扯扯耳垂子,罵我是沒有耳朵的人,什麼也聽不見。他從卡墊角抱起一頂氈帽,遞到我的眼皮底下。我看見帽子內裝著三隻肉紅的小鳥,眼睛還沒睜開,只尾部長几根水濕淋淋的黑毛。可憐巴巴地大張著嫩黃和嘴殼。

  啞子把糌粑揉成團塞進那三張貪吃的嘴裡,咧嘴嘿嘿笑起來。

  啞子又拉我,讓我看屋外山坡上的那棵孤獨的老楊樹,樹頂的枝椏間架著一個鴉雀窩,在風中船似的搖晃著。啞子舞著手,他是說風大,把這幾隻小傢伙刮下來了。要我把雛鳥送到樹頂上。我看著高高的鳥窩,搖搖頭說:「我不會飛,上不去。」

  啞子也失望了,沉默了許久,又比畫著:「你上不去,我也上不去。我只好當它們的爸爸媽媽了。」他又咧開嘴笑了,枯澀的眼角湧出一團濁淚,下巴頦興奮得不停地抖動。

  啞子用糌粑團把三隻小鴉養活了。

  沒幾天,小鴉長成了大鴉,油黑閃亮的毛羽,寶石般紅得透亮的嘴殼,漂亮級了。每日裡,陽光灑在紅土牆上,啞子就捏著糌粑團出門來,望著在風中不停搖晃的樹頂,噹噹敲響銅碗。樹頂響起一片興奮的哇哇聲。三隻鴉雀像三片輕柔的黑雲,飄下來,落在啞子身邊蹦蹦跳跳。啞子朝空中扔著糌粑團,鴉雀們就跳起來搶食。飽了,就跳上啞子的肩膀,溫順得像是家禽。此時,啞子愜意地蹲在牆根,耐心地梳理鴉雀雜亂的羽毛,摳出嘴殼裡髒污的東西,臉頰上蕩漾著一片鮮活的紅光。

  不過,啞子養鴉雀的事,很快就被人淡忘了。正像啞子這個人,如果不同他住在一座土樓里,沒有誰記得世上還活著這麼個人。像我那時的年齡,興趣轉移得太快,每天都在焦躁不安地尋找新鮮的刺激味更濃的事。

  山寨里飄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公社派武裝中隊長甲瓦來我們亞麻書大隊蹲點。甲瓦挎了一條半自動步槍,很快就把我們這群知青娃吸引了過去。每天,收工回來,就纏著甲瓦砰砰玩幾槍。

  「媽的,你們只知道玩。一發子彈值一袋子糌粑呢,懂不懂?」甲瓦把揣在懷裡的子彈搖得嘩啦啦響。

  「放幾槍吧。我們分的糧食你扛一半走。」

  「媽的,你是隊長嗎?哈哈,你只是一頭傻笨的野山羊。」

  此刻,刺眼的太陽斜倚在山椏口,欲墜欲升。陽光火辣辣地射在土紅色的原野。甲瓦找來幾隻空酒瓶,立在牆腳。玻璃反射出一片炫目的白光。

  「打吧,一人打一槍。」他在槍膛內壓了一排子彈,遞給瘦高個王侃,我們全排在他的身後。

  砰砰,槍聲響了,牆下一片濃濃的煙霧。煙霧散盡,酒瓶依然立在那裡。

  「媽的,你們全害了眼病吧!把太陽看成了玻璃瓶子了。」甲瓦搶過槍,在冒煙的槍筒上吐了口氣,又壓了一排子彈。

  他細眯著眼睛,單手舉槍,槍托是歪的。天知道他是怎樣瞄準的,砰砰幾個連發,玻璃瓶全飛上了空中,撒下了一片碎渣。我們全驚呼起來。

  「媽的,打碎幾個玻璃瓶子你們就嚷成了鴉雀子了。老子打幾隻活物給你們看看。」他得意地拍拍槍托,臉上每一根鬍渣都透著種傲氣。

  「就去打獐子?我在達霍弄巴里就看到過好多獐子。」我說。

  「我知道。那年,我還在達霍弄巴的雪窩溝內打死過一頭狗熊呢!媽的,熊掌比我臉還大。」甲瓦細眯著眼睛,像在這迅速消瘦下去的夕陽下搜尋什麼獵物。

  起風了,刮陰了半個天。有狗在遠處狂咬。

  嗚哇,嗚哇……

  淒悽慘慘的聲音從半坡上那棵老楊樹上傳來,天空更陰沉了。

  「哦,看見沒有,枝叉尖上站著三隻小鴉雀子。」甲瓦雙眼死死盯樹頂,我嗅出他噴出的粗氣里,有股血腥味。

  「是啞子生龍餵養的。」我說。

  「你放屁。啞子生龍餵鴉雀來幹什麼?鴉雀子的肉扔給狗都不嗅一嗅。」我看見甲瓦下巴上的那顆肉痣使勁地抽搐,眼眶內有血紅的霧。

  「是他餵的。他從這么小就餵起,那些鴉雀子很聽話,常常飛到啞子的肩膀上,溫順得像只狗。」我說。

  「屁話。啞子又在搞迷信了吧。哈哈,我讓他去拜幾隻死菩薩吧。」

  甲瓦舉起槍,砰砰砰三響,樹項上一片靜寂,樹葉唰唰掉著。過了許久,響起了三團肉砸在坡地上的沉悶的聲響。

  我望著土樓頂,參預感到要出什麼事。

  土樓頂一片平靜。過了不久,寨子裡的狗狂咬起來,黑夜就悄悄來臨了。

  甲瓦吹吹發燙的槍管,撿起地上一顆顆空彈殼,望著我們說:「誰想吃鴉雀肉,就提回去燒來下酒。媽的,我卻情願啃干牛肉。」

  沒有誰發笑,我們悄悄地離開了這兒,心裡沉重得像壓了塊石頭。

  半輪月牙兒穿出厚重的雲霧時,已是半夜了。我是被一串尖厲的嗥叫聲驚醒的。風猛然地敲著門板,門腳下滲進來一片白慘慘的霜粉。

  嗚哇,嗚哇……

  分明是鴉雀子的叫聲,悲悲切切,咬人的心肺。我披上衣服,掀開門,月光亮得像澆了滿坡的水。

  我仰起頭,望著屋頂的平台。清冷的月光下,立著一瘦骨嶙峋的人,半敞著讓寒風刺得青紫的胸脯,頭髮亂草似的飄在頭頂,手掌緊捧著嘟得滾圓的嘴,吐出一串酷似鴉叫的聲音。

  嗚哇,嗚哇……

  是啞子,他是在痛哭幾隻死去的鴉雀吧。我不明白,他是怎麼把鴉叫學得這麼逼真。難道他真的不聾,什麼都聽得見?

  嗚哇,嗚哇……

  風把的淒悽苦苦的聲音送得很遠很遠。月光暗淡下去,罩在遠山頂上的黑雲里響起了轟轟隆隆的雷聲。

  夜,淹沒在寒冷厚重的霧氣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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