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姆
2024-10-04 07:14:06
作者: 嘎子
秋收過去了,冬天眼睜睜地就要到了。從早到晚,都可以見到哈出的霧氣中,飄飛著細碎的霜粉。放在屋外的水,一早醒來,全都結了層薄薄的冰殼。
人們還是嘻嘻哈哈地幹活,嘻嘻哈哈地喝茶吃飯。我枯寂的屋內常常讓收工的知青們擠得滿滿的。勞累一天了,不圖什麼,只圖湊個熱鬧。一碗水酒遞來遞去,歌曲便在心內盪起來了,痛痛快快地吐出來,吐進這乍暖還寒的夜空中去。一曲一曲地唱,一整夜一整夜地唱,困了歪在一旁打個盹,白天照樣神清氣爽地去幹活。
只有啞子顯得特別安靜,埋頭盯著爐里呼呼上竄的火苗,眼睛內烤出紅艷艷的淚珠子。端給他酒碗,哧的一聲吞個精光,臉色更加深沉了。隊長說,寨子裡酒量最好的就是啞子。一次,他獨自灌下了一桶烈性水酒,還馱了一整天的麥種。
那天收工後,我屋內闖進來幾個女知青,幾隻嘰嘰喳喳的麻雀,翻了我的書架又抄我的書箱,說我肯定藏有刺激味濃的小說。我結結巴巴不知說了些什麼傻話,逗得這群雌雞子笑得更響。
「啊呀呀!」姑娘們剛出門,又驚駭得喊叫起來,捂住眼睛朝屋內躲。
我回頭,見啞子的褲子掉在腳跟,溜光的屁股對著我,前面抵著牆根唰唰唰一灘帶著泡沫的尿跡在腳底蔓延開來。完了,他提起褲子,甩甩腰,回頭對著我咧了咧焦黃的牙齒。
我的臉發燙,羞辱得腦門嗡嗡直響,一團滾燙的東西在心內涌動,捏緊拳頭朝他逼去。他沒動,提著褲帶,臉上仍是咧著深深的笑紋。我忿忿地朝他甩著小指頭。他懂了,羞愧地捂住臉,蹲下來,把臉埋在膝間。不管我怎麼罵,他都一動不動。
「狗日的啞子是想討老婆了。」事後,隊長多吉說。
「你是隊長,就費心給他找一個吧。」我說。
「你以為給啞子找老婆容易嗎?我們寨子哪裡去找又聾又啞的女人。」隊長多吉以為,啞子就該找啞老婆。
我只得苦笑。
那天,隊長急匆匆地敲開我們的門,朝啞子嘴裡嚷著手裡比劃,說:「啞子,區里給我們分了一些麥種,你備上馬趕快去回來。」他又叮囑,麥是剛培育的肥麥優良種子,不要搞錯了。
啞子懂了,急忙準備好鞍墊,套上馬就出寨了。地里幹活的人瞧見了,啞子牽走的是那匹臀上有三朵白花的老母馬。啞子回來得很早,地里填肥料的人才歇頭晌。啞子昂著頭走得很精神。老母馬背上像馱著什麼東西,爽快地把蹄子踏得嘩啦嘩啦響。
「啞子,馱的啥?」地里的人問。
啞子咧開嘴笑。
馬背上的東西動了動,分明是個人。
「啞子,麥種呢?」隊長多吉問。
啞子舞著手上上下下比比畫畫,臉上急出了汗珠。隊長懂了,啞子是說他半路上撿了個人,病得很重。啞子還說,他救了人,再馬上去馱麥種。
地里人圍攏來,都驚訝地叫起來。啞子救的是個年紀輕輕的女人,臉蒼白如雪粉,衣衫破爛頭髮蓬亂,像走了很遠的路。半睜半閉的眼睛內汪著幾顆亮晶晶的淚。
「姑娘,你是哪地方的人?」隊長問。
女人咬緊嘴唇不語。
「你哪裡痛?我們隊裡有醫生。」隊長問。
女人臉上沒有表情。
「哦哈,」有人笑了,啞子好福氣,半路拾來個啞女人。
啞子卻急得甩手頓足,臉上的皺紋像老樹的根須扇了開來,腮上一片血紅。啞子掀開人群,拉著馬把那病懨懨的女人拉進寨子,拉進家門,然後把門死死關上,任何人都不見,包括匆匆趕來的瘸腿藏醫。
那個夜晚,啞子的窗戶讓油燈照得白亮,屋內透出牛糞火的烘熱的氣息,隱隱飄出一股肉香,不知啞子在燉什麼東西。天亮時,我見牆釘著一張狗皮,毛上還沾著水汪汪的血跡。狗日的啞子,竟把他心愛的狗宰了。當然,啞子是有理由吃狗肉的,他長不出「阿約卡」,誰也聽不到他說話,也不可能讓晦氣沾染了。
太陽很好,剛躍出山口就白晃晃的刺人眼睛。裹在山叢中的那一片片膠狀濃霧,讓這清水般的陽光沖刷得稀薄,淡淡的一片青灰,水蒸氣一般在山旮旯里流動。啞子掀開了久閉的門,揉揉惺忪的眼睛,邁出家門。他又蹲坐在太陽下縫補皮袋子了。屋內有什麼東西撞出叮噹聲響時,他才停下手中的活,抬頭咧開嘴唇憨憨地笑。
小土樓前又熱鬧起來,山寨里的男男女女都擠在這兒,都想看看那女人的模樣。啞子很高興,進屋牽著女人的手出來。那女人氣色很好,俊秀的臉涌滿了紅雲,羞答答地捂著眼睛,咯咯咯笑得很好聽。
「病好了?」隊長像啞子一般對她比畫著。
她點點頭。
「啞子救了你。啞子是個大好人,你就做他老婆吧。」隊長說。
她頭埋得更低了,手扯著袍襟,過了許久才輕輕說了聲:「呀(好)。」
「哦嘿,」人們都驚訝得張大了嘴,「她並不啞!」都嘖嘖咂著舌頭說:「啞子怕是前世修來的福分,撿了個這麼漂亮的老婆。」
細心的人還是瞧出了破綻。那女人厚重的皮袍下,裹著沉甸甸的肚皮,怕是有大半年的身孕了吧。嘿嘿,有人笑了,啞子撿來的是別人吃剩的東西。
啞子明白了人們笑的是什麼,指指頭指指地,發誓說那女人懷的娃娃是他的。誰敢說不是他的,就是一條狗,像掛在牆壁上的那狗皮。人們扳著指頭算算,又轟地大笑起來。啞子神了,三天不到,就把女人的肚皮弄大了。
啞子從人們的嘲笑聲中,看出了對他的輕蔑,惱怒得臉色青紫,渾身抖顫,他撿起一根鋤把,朝人們亂揮亂舞,靴子踏得土樓前一片灰塵。那女人捂住羞紅的臉,躲進了屋內。
後來,啞子從不讓那女人出屋了,他還是不停地縫補皮袋子,不過,臉上鮮活的皺紋少了,下巴上的鬍子也像用刀刮過,青得發亮。
山寨里飄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女人快生產了。半夜裡,啞子撞破我的屋門,把我從甜夢中拖起來,拉進他熏滿煙霧的屋內。他以為我是讀過書的人,助產接生的事當然會幹。我看見那女人在一團破毛氈中掙扎,緊咬舌頭,嘴唇上凝著黑污污的血塊。我說怕是要請醫生才行。啞子卻跪在了我的腳底,豎起兩根粗大的拇指在我眼前晃著,眼睛一眨滾出了串串渾濁的淚。
我比畫著手,儘量讓他相信我不會接生,得馬上去請醫生,不然女人會有危險。他臉色鐵青,牙齒咬得咯咯響,舞著拳頭罵我是門外晾曬的狗皮,只會說謊。
女人痛苦地尖叫、翻滾。他惱怒了,抱著我的腿狠狠咬了一口,我痛得蹦了起來。
我還是請來了藏醫土登。
啞子蹲在門外,緊抱著頭,對屋內屋外的一切都不理睬,一動不動像是石雕。指頭深深地抓在臉頰上,陷進了肉內。
太陽躍出山埡口時,屋內的叫喊聲靜了下來。風抖動著門帘,門腳淌出一灘污水,飄散著濃重的血腥味。過了許久,藏醫土登才掀開門帘出來,臉色陰沉得可怕。我問:「生了?」藏醫喘著粗氣,很疲憊地靠在牆板上,搖搖頭說:「死了。生了個兒子,也死了。」
我同周圍人都感覺到了風的寒冷。
啞子抬起頭,看看藏醫,看看周圍的人,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頭髮亂蓬蓬地豎在頭頂,眼睛瞪得滾圓像要滴出血來,臉色青紫,皺紋刻得更深更密。猛的,他張開大嘴,用勁憋出一串響亮的聲音,尖厲刺耳,繞在四周的屋樑和山壁上,久久不散。啞子站起來,撥開驚愕的人群,朝滿是濃霜的野地里瘋跑著,嘴裡不停地發出刺耳的吼叫聲。
「別管他,」隊長拉住準備去追趕啞子的人,說:「讓他吼,讓他叫吧。不然,他會瘋會殺人的。」
啞子失蹤了三天。
隊裡水葬那女人時,啞子趕了回來。他立在達曲河岸,默默無聞看著塗滿酥油的屍體拋入河心,遠遠漂去,讓湍急的水浪無情地吞沒。他臉鐵青,眼內一片昏暗。
那是十月,高原深秋的風有了刺骨的寒冷,太陽白慘慘的像是雪。啞子很少出門,成天呆坐在陰暗潮濕的屋角。見過啞子的人都說,連他的腳步聲都啞了,踩在碎石礫上也聽不見一絲聲響。
我卻常常聽見啞子的哭聲。
深夜,喧囂的寒風剛剛停息下來,山寨里的一切都沉浸在夢一般的黑霧裡。在片刻的寂靜之後,有一絲尖厲的聲音隱隱傳來,越來越響,像一頭孤狼驚嗥著從遠處跑來。漸漸的,整個山寨都讓這悲痛欲絕的聲音淹沒了。那聲音是從啞子的牛肋巴骨窗子後傳一的。我悄悄走近,在暗淡的星光下,我看見了一張讓痛苦折磨得焦黃枯瘦的臉,眼眶讓淚水刺得浮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