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啞子
2024-10-04 07:14:04
作者: 嘎子
秋收過後,是一段很閒散的日子,太陽也烈了些,整個寨子都變得懶惰了。
我們知青們又開始睡懶覺了,一般要太陽曬到當頂,門前才見有人活動。而出工的丁丁丁聲也響得很晚,響起時,雪白耀眼的日頭已升得老高了。分了糧食的知青們是懶於出工的,鐵鏵讓它響,隊長讓他扯著破嗓門喊,我們正行在美夢的原野上。
那天,我一人起床了,穿上破衣服想去出出工玩玩,在路口見到多吉隊長笑著朝我走來,他說我眼睛青黑,肯定晚上沒睡好。我說屋內跳蚤太多。他有些心疼地捏著我的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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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知青屋住了那麼多的人,太擠了,樓要塌的。我還是在對面山坡上的那幢土樓上,給你騰一間屋子吧。」
那幢孤零零的土樓,立在寨後那座禿禿的土坡頂上,顯得很小,那是隊裡剛修復的種子庫。過去,那是座土司防兵匪而修建的碉樓,荒在那裡多年了。曬場的庫房讓一把天火燒掉後,隊裡臨時用作種子庫房。
我知道是隊裡缺個守庫房的人,安排我了,我就搬了進去。
那是座平頂的土樓,沒有作為牛羊圈的底層。頂上打了水泥,用來曬麥種或草藥。我就同一堆塞滿青稞種子的牛皮袋子住在一起。我的隔壁是一間窄小的堂屋,由保管員啞子生龍住。屋外的山坡寸草不生,全是紅得像血的沙土。白天,掀開窗,風和泥沙直往屋內灌。只夜晚,窗外才看得舒服。銀燦燦的雪峰,豎在碧玉般的天幕下,四周顯得十分遼闊,連幾里外的燈光都看得清清楚楚。難怪啞子生龍一到夜裡就要開窗看個許久。
剛住下時,我怎麼也不習慣這枯死般的寂靜。空蕩蕩的房間,一盞油燈只亮了一個角落。保管員啞子生龍又聾又啞,連哭和笑都沒一點聲響。他成天就坐在火塘邊或太陽下,埋頭縫補一大堆永遠也補不完的破皮袋子。只天上有鳥兒飛過時,他才抬起枯黃的臉。鳥兒漸漸小去,小如針眼,再也看不見了,他還久久呆望著凝在遠處的那團銀灰色的雲片。他咧開嘴唇露出焦黑的牙齒笑了。他笑起來很難看,滿臉隆起深深的皺紋,汗珠和濁淚都在那溝溝槽槽內滾動。他站起時,我才知道,他還是又矮又小的駝子。
我喊他大爺時,多吉隊長笑得喘不過氣。他說:「你喊他大爺?你知不知道,他才剛過三十歲,還沒討老婆呢!」
我不明白,剛過三十歲的人怎麼這般的蒼老。
隊長說,啞子命苦,是從死人肚子裡掏出來的。那一年,寨子裡鬧饑荒,家家揭不開鍋,每天都要死幾個人。啞子母親出外乞討,餓昏在雪地里。寨里人發現她時,早已僵硬了。胯下還吊著個凍得青紫的嬰兒,還連著血污污的臍帶。是隊長多吉把他抱回家裡,浸泡在溫水裡,才撿回一條命。養到一歲時,才知道他是個什麼也聽不見的聾子。
那天,甲嘎和小胖子上我這兒來玩,整整一天了,還看見啞子埋頭蹲在牆根補皮袋子,一步也沒挪動。補完後又叉開指頭數那一個個細密的針眼。
「啞子肯定是個怪人。」甲嘎說。我沒吱聲。「啞子肯定是個怪人。」甲嘎又說。我抬頭,正碰上啞子恨著我們的目光。那對眼睛瞪得很圓很冷,我心裡一陣發怵。
甲嘎縮縮脖子,又伸伸舌頭,說:「媽媽的,他不聾。」
後來,我們告訴了隊長多吉。隊長皺著臉,咬咬牙,說:「聽得到個狗屎。你就是在他耳邊炸個響雷,他也只是個泥菩薩。」隊長輕鬆地吸了口鼻煙,說:「不過,你說話小心點,啞子眼睛尖哩!你們嘴巴怎麼動,說什麼怪話,他全看得見。」
「說漢話,他也懂?」
「除了你褲襠里偷偷放的屁他不懂,什麼都懂。」
我們全都笑了。
可我和甲嘎對啞子能看懂我們說話,還是不太相信。
又一天,不出工。我們幾個知青坐在暖烘烘的陽光下,看著早已過時的舊報紙和一些封皮上有霉斑的舊小說書。我們約定,誰也不許吭聲。土樓四周靜極了,聽得見啞子拉扯針線時在皮袋子磨擦的霍霍聲,和他餵養的那頭從不知道咬人是怎麼回事的黑狗呼嚕嚕的喘息聲。這死一般的寂靜使啞子有些忍受不住了,抬頭恨著默不出聲的我們,扔下針線,臉色像皮袋子一般焦黃,喘息聲也像拉扯針線一般霍霍響。他站起來,拐進屋內,在那堆破皮袋子上摸摸,又煩躁地甩甩手,走出屋子望望天,又拐進了屋內。他走進走出,手指扯著皮袍,把上身全裸了出來,露出黑瘦多皺的胸脯。
「哦,哈哈哈,」甲嘎憋不住大笑起來。我們全都笑得喘不過氣。
「我說嘛,他聽得見。」甲嘎說。
「說不定,他還會說話呢!」小胖子說。
「放屁,他什麼也聽不見。他嗅得出味兒,他鼻子溜尖呢!」我說。
我們嘰嘰喳喳吵嚷起來。他回頭,望著我們咧開嘴唇憨憨地笑了。這吵嚷聲使他安靜下來,又蹲在太陽下補那些永遠也補不完的破皮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