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收舞

2024-10-04 07:14:01 作者: 嘎子

  丁丁丁……

  冬冬冬……

  亞書隊和麻書隊出工的鐵鏵與鼓聲同響起時。我抬起身子,窗戶紙上還一片黑暗,就又縮回熱被窩裡。

  知青屋裡的鼾聲此起彼伏,在睡夢中跳豐收舞去了。

  「起床,起床,一屋的豬!」是多吉隊長在敲窗戶。

  

  我翻身跳下床,對東倒西歪躺著不想起床的夥伴們喊:「起床,起床,都出工好一陣了!」

  我們懶洋洋地穿衣起床,掀開門,多吉隊長站在冰冷的月光下,對我說:「快去寨子後的坡地,那裡的豌豆已收了一大半了。」

  「還這麼早。」我看看天,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月亮很大很圓,天幽幽暗暗地發出深藍色的光澤,沒有星子卻很迷人。

  我們牽著牛馬朝寨子後的地里走去時,小胖子一路上都哈欠不斷,說著風涼話:「剛睡下,就上工了,這裡的隊長刻薄得像半夜雞叫里的周拔皮。」

  大家都笑,說:「周拔皮是小胖子的爺,偷雞不成賒把米。」我們都笑得合不攏嘴。

  甲嘎憤怒了,說:「笑什麼笑,這樣子還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秋收春種都起得早,晚了趕上雨季,我們都喝西北風。我們出工晚了,應該到臉紅。」

  我看看甲嘎一臉的嚴肅,看不出這個平時沉默寡言,一個響雷打不出一個屁來的康巴漢子,此時的話卻這麼有分量,我的臉都發燒了。

  出了寨子,就聽見坡地上傳來的歌聲。熱熱鬧鬧的同在晨風中喧譁的青稞穗匯在一起,一浪一浪地朝我們湧來。人和牲畜都激動了,真想生出翅膀飛過去。

  「他們唱的是什麼?」小胖子問。

  「我在聽。」我說。

  過了一會兒,歌聲更熱烈了,還雜著歡樂的笑聲。小胖子說:「你能聽懂?」我笑了一下,沒說話。其實,我什麼也聽不懂,雖然後來甲嘎給我翻譯了兩句,我也忘得乾乾淨淨了。但那種歡快如自由飛翔的小鳥似的旋律,我至今不忘。我可以把它的曲子哼出來,伴著它的節奏跳上幾步踢踏,可遺憾的是,我沒記住這支只有收割時才在豐收的田野上到處傳唱的歌詞。

  我摘了一首民歌,登在當地文化館的一份油印小冊子上,說是收青稞時唱歌,不知是不是我聽的這一支:

  秋天的三個月到了,

  沉甸甸的莊稼割下來了,

  報喜的日子到了,

  報告糧倉滿滿的了……

  到了地邊,天還沒亮起來。霧氣很濕很濃,可勞動的場面卻把我們這些外鄉人迷住了。這裡的人收割成熟的豌豆角時,不用鐮刀割,而是抓緊一把倒伏的豌豆杆用力拔,連根帶泥拔起來,抖幾下,泥掉扣再捆成一束束的,等待我們趕的牲畜馱走。本來很費力的活,他們又舞又唱,幹得既輕鬆又愉快。他分成兩個組,一組從前面拔,一組從後拔,不一會兒,一大塊地便只剩下圍在中央的那一小塊了。他們便繞著那一小塊跳兩圈旋子舞,然後一聲強壯有力的「哦呼——」,那一小塊地也消滅得乾乾淨淨了。他們便嘻嘻哈哈地打鬧起來。

  我們都想不到,繁重的勞動也能造出這麼多的快樂。

  「喂,你們還站著幹什麼?讓牛屎糊住腿了!」多吉隊長來了,他的風濕腿在潮潤的早晨一拐一拐的。

  我們才想起該把堆了一地的豌豆稈馱回曬場了。

  我們馱完豌豆稈時,太陽便出來了。新新鮮鮮的太陽看起來真舒服,泡濃茶似的霧氣中,像在滾水裡沐浴。聯合收割機已在平平坦坦的青稞地里收割了,三台巨人般的機器並排推進,寬闊土地上的那片金色茸毛便被它們一口一口咬下,嘩啦啦卷進肚皮。碾成碎片後,再倒進跟它同步行走的拖拉機的車廂內。太陽驅散了濃霧,從山頭升起時,是那麼的乾淨鮮亮,陽光清水般潑了下來,大地上的一切都沐浴在陽光中了。

  收割機隆隆地推進,沒有歌舞,也有歡樂。我們卷著舌頭朝收割機噓口哨,收割機內也響起了噓哨,比我們的尖厲響亮多了,惹得那群讓豌事稈脹圓了肚皮的牲畜,一串一串地放著響屁,我們都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嘩啦啦,大片大片的麻雀烏雲似的撒向收割後的田地,又落在麥樁的縫隙中尋食。今天,也是它們的節日。

  小胖子忍不住了,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彈弓,這小子肯定是特意帶下鄉的,看他樣子就是個彈弓迷。果然,他第一顆石子就把一隻飛著的麻雀射了下來,引來周圍的社員一片呵呵的噓聲。他拾起死麻雀在我眼前晃,說:「這裡的麻雀比我想像中的還多。你看看吧,晚上我請你們吃百雀宴。」

  甲嘎眼珠都氣紅了,厲聲說:「給我扔掉它!」

  小胖子一臉的不服氣,說:「我打的,憑什麼扔。」

  甲嘎說:「你不扔,我揍扁你的臉。」

  小胖子彈弓一揚,說:「我就射瞎你的眼睛。」

  他們你恨我,我恨你,相持不下。我對小胖子說:「你可能不知道,這裡是民族地區,是不傷害麻雀的。」

  小胖子嘴一咬,說:「我不管。麻雀吃莊稼,是四害,我就要打。」

  甲嘎說:「你敢打,亞麻書的人就可以把你趕出這個寨子。」

  小胖子冷笑一聲,對甲嘎說:「不打就不打,這裡的人也太迷信了。不就是一隻麻雀嘛,有什麼在驚小怪!你還打死過狗呢!」

  這話把甲嘎的心傷了,他咬著嘴唇,臉扭得很難看。我相信,如果不是我站在他們中間,甲嘎的拳頭肯定遞到小胖子的臉上了。

  我對小胖子說:「我們是在民族地區,得尊重人家的習慣。你還是紅軍的後代,你父親沒給你講過民族習慣?」

  小胖子沒吱聲了。後來,他對我說,他父親給他講過,曾經在侏倭那地方,有個紅軍排長試射槍法,射下了一隻烏鴉,引起了當地村民們的不滿。為了消除仇恨警示部隊要尊重民族風俗,這位曾立過赫赫戰功的紅軍排長,被軍法判了死刑,埋在了雅礱江邊。小胖子說,他只是不服氣甲嘎為什麼對他那麼狠,處處與他作對。

  喝了早茶後,隊長多吉又帶我們去馱大金寺廢墟旁邊的幾塊坡地上的青稞。隊長對我們勞動的表現很滿意,特別是無憂無慮的小胖子很惹他喜愛。他指著一頭沒了犄角的黃色馱牛問我們,這頭牛像我們中的一個人,猜猜看,像誰?

  我們互相打量,誰的頭上都不會長犄角,可說不清它到底像我們中的誰。我們搖搖頭,說:「猜不出。」

  多吉隊長詭秘地眨著眼睛,朝小胖子一指。我們仔細地打量小胖子,上翹的大鼻頭,憨憨厚厚的嘴唇,特別是眉頭一皺,鼻根上隆起根根粗紋,越看越像。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沒有了犄角的牛,失去了兇狠格鬥的拼命勁,只有老老實實的生活,做什麼都一副無憂無慮、逆來順受的模樣。這種牛當地人叫「阿依瑪」,即老實的傢伙。後來,「阿依瑪」就成了小胖子的綽號。

  收割青稞的歌聲同樣的熱烈豪放,一波接一波地傳唱,東邊地里與西邊地里的歌聲串在一起,勞動變得那般的輕鬆和快樂。只是收青稞要弓下腰揮舞鐮刀一片片地割,沒有了收豌豆時那麼好看的舞步。

  青稞垛像草人似的立在地里,隊長叫我們快點馱運。

  甲嘎說,我們來遲了。剛開鐮時才好看呢!先要請來寨子裡年齡最大最有威望的人,站在煨著桑煙的青稞地邊誦唱讚美豐收的歌,再由他從不同的方位割下一把青稞,把青稞籽撒向天空大地。此時,所有來收割的人都要高聲祈禱來年的豐收。過後,才開始收割。

  我們捆好馱子,牽著牛離開時,小胖子奇怪地看著地中心的那塊巨大的黃色卵石,說:「這麼大的石頭站在地中央,為什麼不搬走?」

  甲嘎恨了他一眼,說:「把你的腦袋搬走,看你還活不活得了?」

  小胖子摸摸自己的腦袋,又看看那塊石頭,還是不明白地搖搖頭。

  甲嘎對我說,那石頭叫「阿哇色奪」,是不能搬走的。搬走它就把青稞的魂搬走了,來年就不能有好的收成。要是過去,這石頭在收割季節里,要點上酥油燈敬個好幾天呢!

  小胖子嘀咕了一句:「這裡怎麼儘是些迷信的東西。」又把甲嘎惹火了,揮著拳頭罵:「你看不慣,就滾回你媽媽的熱被窩中去!」小胖子傻瞪著眼睛,一臉的苦相。我說:「這就是民族地區,和我們過著不同的日子。我們來到了這裡,就要習慣。」

  第二趟來馱青稞穗時,我見到了達瓦拉姆,她帶著一群娃娃來拾麥穗。她喊我,臉上帶著笑,說:「好久好久都沒見到你了。」我說:「你也過得好吧?」她還是笑,眼圈有些紅,說:「很好。我喜歡教書,教這些調皮搗蛋的娃娃。」我說:「你怎麼不到我們知青點上來玩呢?我們來了好幾個新知青。」我給她介紹小胖子、王侃和高揚。她低著頭,什麼也沒看,說話聲音很小,生怕別人聽見似的。

  「我要結婚了。」她說。

  「好呀,祝賀你。」我說,心裡有些酸。「什麼時候辦?我們都來朝賀。」

  「我們已經住在一起了。還有嘉措格的兩個兒子,也搬來和我們一起住了。」她朝拾麥穗的孩子中指了指,說兩個兒子都在那邊。我看見那群孩子都一個模樣,平頭、圓臉,一身髒兮兮的襯衫,藏袍歪歪斜斜地披在背上。

  「你還在拉琴?」我問。

  「學校買了風琴,我用風琴教歌。」她說。

  「我和甲嘎都想再聽一次你和嘉措格的琴笛合奏,曲子真是太美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說:「你們來學校時,我和嘉措格就合奏曲子招待你們。還有我的小兒子降措,歌唱得好極了,就是不給他伴奏,他的嗓子裡也帶有琴弦的聲音。」

  她一臉的驕傲,好像那小子是她親自生養的似的。

  我不好再說什麼了,趕著牲畜走了。我心裡一酸,真想灑幾顆淚來。我還是忍住了,可酸澀的滋味還是從我臉上暴露了出來。我畢竟剛滿十七歲呀!甲嘎勸我說:「珍珠瑪瑙吃不得,那是戴在別人脖子上的東西。青稞不只生在一塊地里,有心去割的話,到處都可以揮鐮。」

  他的話我能明白,可我心中的酸苦誰又能明白呢?

  晚霞漸漸淡下去時,我們馱回了最後的青稞。夜霧在路邊縈繞,一群群螞蚱風似的從腳邊刮過,留下一片瞿瞿瞿的聲音。此時,人和畜都筋疲力盡,懶洋洋地走著。

  小胖子卻心血來潮,問我騎沒騎過馬?我說騎過,他又問我感覺如何。我說很好。他的臉便紅了,說:「真他媽的,我這輩子連馬背都沒沾過。」

  我們在曬場裡卸下了青稞捆,喝著社員端來的熱茶時,小胖子趁人不注意,翻身跳上一匹棗紅馬的背上,在人們大聲的喝喊中抱緊馬脖子朝曬場外飛奔而去。

  「混蛋,滾下來!」

  有人一聲猛喝,小胖子一個筋斗滾了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上。馬衝出老遠才停住,嘴裡憤怒地噴著熱氣。

  喝他的是多吉隊長,手裡拿著一根大棍子。剛才就是這根大棍子在曬場門前一擋,把小胖子撞了下來。小胖子躺在地,摸著摔傷的腿嗷嗷怪叫。

  多吉隊長站在他腳邊,臉很陰沉,一言不發。

  我們都圍了過去。

  隊長說了一長串我不太懂的話。甲嘎說,隊長是在罵不會憐憫幹了一天重活的牲畜的小胖子,罵他心腸太黑,是屁股里生出來的臭大糞。

  小胖子聽不懂,咧開嘴朝多吉隊長傻傻地笑著,說:「沒想到,馬跑那麼快。」

  小胖子的腿摔斷了,捆著夾板嗷嗷嗷地疼了好幾天。他的腿不痛了時,秋收就結束了。我們都分了糧食包括才來幾天的新知青,都分到了好幾袋青稞和豌豆。他們是預分的,要從來年的工分中扣。我與甲嘎,還有至今未歸的苗二,每人分到了一千多斤糧食,裝了十多條牛皮袋。看著飽滿的青稞籽,我激動得一夜未睡。這是我自己的勞動收穫,我滴下的汗珠凝固起來,就真的成了這飽飽滿滿的青稞籽了。

  後來,聽上工的丁丁丁的鐵鏵聲,也像聽樂器演奏似的有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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