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火
2024-10-04 07:13:58
作者: 嘎子
甲嘎進門就吼:「狗肉呢?」
幾雙眼睛看著他,有些膽怯。剛來的那個小胖子害羞地笑了一下,大著膽子說:「隊長說,狗肉是不吃的。他說寨子裡誰也不吃狗肉,誰吃了就是『阿約卡』(吃過狗肉的嘴),會給別人帶來晦氣,誰也不再理睬你了。」
「狗肉呢?」甲嘎又問,眼睛像要噴出血來。
「倒了。」細長個子靠在床邊,動動身子說:「隊長叫我們挖了個坑,倒進去埋了。」
甲嘎坐在自己的床邊,抓著頭發生悶氣。
「是我給你們開的門。」小胖子笑嘻嘻地說:「隊長交給我鑰匙的時候,天剛亮,你們睡得滿屋都是鼾聲,嚇死人了。我沒驚動你們。」
小胖子叫張吉,父親是部隊級別很高的軍官,甘孜騎兵團的團長和政委都是他父親的部下。他說他父親當紅軍時,來過這地方,還在侏倭住過。他父親那時還不到十七歲,和他現在一般大。甲嘎故意說:「你父親和你一樣了,都來這裡參加革命?」他得意地一挺胸脯,說:「當然了。我能來這裡插隊,我父親高興得整晚給我講當年打仗的故事。」甲嘎冷笑一聲,說:「你父親也同你一樣,生了滿鼻子的麻子圈。」
小胖子火了,蹦起來就給甲嘎一拳,那一拳卻打得甲嘎哈哈大笑。小胖子不明白,歪著頭問:「我揍了你,你還笑?」
甲嘎揉著打紅了的腮幫子,說:「想不到紅軍後代的拳頭,軟得像坨狗肉。」
小胖子臉紅了,揉著打痛了的拳頭,說:「你的腦袋,比花崗石還要硬。」
我們都哈哈笑起來,在笑聲中,我們都知道誰是誰了。
瘦高個叫王侃,父母都是好成分:工人階級。他學習成績一直很差,稀里糊塗就高中畢業,成了知識青年。他帶一份好的手藝來插隊,木工活。他的沉重的木箱裡全裝著他的木匠工具,果然不久,在修知青房時,他的手藝派上了用場,他成了全部知青中最能幹的人。多吉隊長還想把小女兒嫁給他。
另一位臉很白,好像體內流的不是血,而是白花花的牛奶。戴副眼鏡,不愛說話。他父母都是教師,父親由於還戴著右派分子的帽子,所以受了不少的罪。他的名字卻叫得響:高揚。可高高飄揚的是他滿頭細軟的頭髮。
這天上午,隊長多吉招集我們全體知青開會,說是秋收前的動員會。多吉說:「秋收,就是收糧食。你們新來的趕得巧極了,趕上了一個豐收年。今天一天,幾位老的去打掃庫房,你們新來的不知道糧食是怎麼長出來的,我也不好講,反正來得不容易。你們就自己田野中去感受,在莊稼地里去轉轉。過幾天,收割完了,你們什麼也看不到了。」
我們幾位老的就拿著掃帚去了庫房,新來的朝金黃色的田野跑去,鳥似的興奮。
在打掃我與甲蹲了一夜的那間庫房時,甲嘎看著那隻死老鼠,拼命地嘔吐起來。格桑拉姆和坎珠拉姆也嚇得跳開了,說她們最怕的就是老鼠,死老鼠也怕。
我用兩隻掃帚把死老鼠夾出了屋外,風一吹,腐爛的臭味直往我鼻孔中鑽。
甲嘎鐵青著臉,眼內充血,惡狠狠地說:「我要復仇。我說過的話要算數。」
他的模樣可怕極了,我相信如果關他的女支書曲珍站在這兒,他肯定會揍得她滿臉是血,不管她是女人也好還是支書也好。
收工後,新來的知青們說說笑笑走進屋內,身上帶著田野里的香氣。我與甲嘎坐在一旁,手上衣服上似乎還沾著鼠糞的臭味。
明天就要收割了,晚上開了分工會。新來的知青全去曬場幫忙脫粒、曬麥。我與甲嘎分到運輸隊,就是趕著馱牛,把收割到地上的莊稼馱回曬場。
那夜裡,月亮很圓,月光碎銀似的撒滿了地。小胖子興奮得鼻頭上都是汗,拿著一把鐮刀在門前呼呼舞動,邊舞邊叫:「跳豐收舞了,跳豐收舞了!」
逗得四處的狗汪汪狂咬起來。
那夜裡,我們都睡得很清醒。隊長說過,早上出工早,不要睡過了頭。耽擱了秋收,要重罰。睡得清醒,夢裡的事與現實的事便牢牢地粘在了一起,讓人分不清誰是夢誰是真。我夢見叼著根火柴的老鼠從門外衝進來,鑽進了我的床腳。我聽見老鼠在屁股下吱吱傻笑,接著一股滾燙的火苗沖了上來,燒得我哇哇大叫。我拍打著眼前血紅色的火苗,怎麼也沖不出去。
此時,甲嘎慌慌地從門外衝進來,擂著桌子大叫:
「著火了,曬場著火了!」
我猛地抬起身子,火苗還在我眼前晃動。我揉著眼睛說:「別說夢話了,快去睡吧。」
甲嘎又把倒下去的我拖起來,說:「真的失火了,你出門去看看。」
我與另外三位新來的知青都跳下床,衝出門去。天呀,曬場處一片火海,血紅的火苗子卷向薰成一團漆黑的天空,帶火的灰燼鳥一般的四處亂飛。
寨里的狗吠成一團,有許多人哭喊著向曬場跑去。
我們也拿起面盆水桶,衝進了火場,又讓熾熱的火苗逼退到曬場邊上。我看見多吉隊長鐵青著臉一張臉,罵罵咧咧地在火場邊上轉來轉去,卻毫無辦法。周圍的人哭喊起來,有心軟的跪在了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六字真言。多吉隊長眼內恨出一汪血來,把拳頭擂在了跪在地上的人頭上,罵著說:「滅不了火,也不要這麼沒出息!」
我看見甲嘎站在旁邊冷笑,他對我說:「去告訴隊長,把沒燒著的那些雨篷儘快撤掉,阻斷火源,不然會燒到地里的莊稼的。」
我去給隊長說了,多吉招呼了十幾個小伙子,抽出腰刀去砍柱子,撤雨篷。我很奇怪,甲嘎怎麼不自己去對隊長說。甲嘎卻笑著對我說:「鄉下人,就是腦筋簡單。用不著全部撤掉,只撤一部分,火燒不著就行了。」我說:「你去告訴隊長吧。」他哈地一笑,說:「讓他們撤吧,撤掉了又蓋,我們也可以多掙點工分。」
我心裡罵:「看你平時悶得像個不會說話的石頭,想不到卻有這麼多惡毒的想法。」
他對我說:「你同小胖子去把我們磨快的鐮刀全拿來,我們也去過過砍柱子的癮。」
我同小胖子往回跑去。我們拿著鐮刀回來時,看見女支書曲珍站在火場邊一個無人處,正把一捧捧炭灰往臉上和身上塗抹。看見我和小胖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睡過了頭,不知道燒這麼大的火。」
我們沒理她。她問:「澤旺書記在沒有?」
我想了想說:「在。還有充翁書記也在那兒。他們正在救火呢!」
她便慌了,又把炭灰往臉上一抹,一張可笑的大花臉便出現了。她把鬆散的腰帶擠了擠,就朝熱鬧的人群衝去了。
小胖子問:「她是個瘋子?」
我說:「別瞎說。她是我們大隊的黨支部書記。」
小胖子「哦」了一聲,又傻乎乎地張大嘴,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那時,我也說不出來,只是覺得味道怪怪的。
斷了火源,火的精力便耗盡了,在垮塌的房屋與雨篷的廢墟上。有氣無力地吐著青色煙霧。隊長同社員都是一身的焦黑,正把一桶桶水澆到沒燒盡的火苗子上。我與知青們躺在地上,渾身無力,讓火烤熱的地皮似乎都在眼皮下打轉。我們都沒力氣說一句什麼話了,眼看著太陽從煙塵中升起來。我們眨著倦意矇矓的眼睛,看著新鮮的陽光漸漸地從山腳爬了過來,繁殖和侵吞著本色的土地,最後所有的房屋和田野,全淹沒有金燦燦的陽光中了。
隊長多吉眨著讓煙霧熏得濕漉漉的雙眼,對周圍的人說:「都別走,我們開個會。」
他把斜披在肩膀上的氈衣一抖,披在了背上,在支書曲珍耳旁嘀咕了幾句,又說:「我們就在這裡開秋收動員會。看看,曬場燒了,庫房燒了,火是怎麼燒的我們會好好查的。但眼下是秋收,這晴好的天氣沒幾天了。糧食再不收割,我們都得吃泥巴啃石頭。」
有人問:「沒有庫房和雨篷,我們收的糧食都堆在場院裡?」
多吉說:「人啦,我們都是人啦!人就會想辦法。當然了,這麼急的日子,要修起庫房搭起雨篷,就是神仙來了也幹不了。我們是人啦,總會有辦法的。」
所有人都悄無聲息地望著他,好像要從這位老隊長溝壑交錯的臉上,看出他們的希望。
多吉一甩手,氈衣又耷在了肩膀上,他攤開又手朝鄉親們伸去,說:「我是這樣想的。也這樣懇求鄉親們啦!把你們的帳篷捐出來暫時用用,近了冬,糧食就可以找到新存放處了。誰先捐出來?」
沒有人應聲。
「看樣子,我們亞麻書的人是只有吃泥巴啃石頭了。」多吉隊長氣得舞著拳頭,說。
「我捐。不過,用後一定要還給我。」有人說。
「我也捐。」
……
隊長才哈哈笑起來,他背後是水汽蒸騰的殘垣斷壁。他的笑聲不含一絲悲傷,好像那火是他放的,燒掉的只是一堆廢棄物。他要的正是人們慷慨的捐獻,是康巴人豪爽奔放的氣質,是帳篷搭起的糧倉。
當然,這把火是誰放的,一直是個謎。可以查到,火是從我與甲嘎關了一夜的那間庫房燒起的,但滿屋的知青都作證,我與甲嘎整夜都躺在床鋪上睡覺。寨里人傳言,那火是從地底深處燒起來的,因為那間屋子的地底下,百年前活埋了一個外地來的偷牛賊。有人說,在火把天空都烤紅時,他們親眼看見了那個偷牛賊,赤裸著身子在火苗中跳來跳去,同熊熊的火苗一起哈哈怪笑,發泄心中憋了多年的憤懣與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