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肉災難
2024-10-04 07:13:55
作者: 嘎子
我倆躺在床上,鼻孔里不塞滿了狗肉的腥味。這饞得人心裡發慌的味道,讓人整夜都睡不著覺。我們沒點燈,看著夜色把窗戶染成深藍,又讓淡淡的細月抹成一片慘白。寂靜中,寒冷變得尖銳起來,在肌膚上刺著在骨髓中鑽著。我們剛把冰冷的被窩裹出一點熱氣時,屋外一片喧鬧聲沖了進來,在屋內膨脹著。窗戶上手電筒光晃來晃去,幾隻大手在門上嗵嗵嗵砸著。
「偷狗賊出來!」
「打死偷狗賊!」
我們坐在黑暗中,大氣都不敢出。我偷偷地在窗戶前看了一眼,黑壓壓一生人圍在屋外,就回頭朝甲嘎伸了伸舌頭,說:「媽呀,你引起了一場『秋收暴動』。」
「出來!有打狗的本事,就不要躲躲閃閃。」
一塊石頭砸在玻璃窗上,碎玻璃撒了一地,那個高個新知青的額頭讓玻璃片劃了條口,手抹鮮血哇哇大叫。
「別亂砸東西!」有人說。屋外的人靜下來。
「讓開讓開,我去找他們談談。」是剛上任的女支書玉珍的聲音,她在縣城讀過初中,漢話講得很好。她又喊了句什麼,接著便是嘭嘭嘭的敲門聲。
「娃娃們,開開門行不行呀?」聲音極溫和。娃娃們讓恐懼抓的心鬆弛了,有人想去開門,甲嘎瞪著眼睛吼:「想找死就出去!那是一頭狼外婆。」
屋外的女支書又敲又說:「開門吧,我保證誰也不會傷害你們。」
我說:「你讓那些人散開,我就讓你進來。」
女支書朝後面的人揮揮手,說了些什麼,那些怒火滿面的人退後讓開,我就開了門。那些人又跟在女支書背後,吼叫著擠了進來。他們使勁抽吸著鼻孔,嗅到了濃濃的狗肉腥味。廚房的牆上釘著還在滴血的狗皮,那是甲嘎留著給姐夫做褥子的。女支書氣青了臉,撫著狗皮說:「娃娃們,你們知不知道,這狗是我們隊裡的命根子。」她說,這狗是守護隊裡的種子庫房的,全靠它雄壯的模樣,這麼多年偷糧食的賊才不敢來光顧。她回過頭,眼光很嚇人,說:「是偷殺了狗,你們說說!」
沒有人吱聲。
她又說:「說呀,我們不會對你們怎麼樣的。誰不知道你們這些娃娃到我們這裡來,是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我只想問個清楚。」
甲嘎站起來說:「狗是我偷殺的。」
我也站起來,說:「也是我偷殺的。」
甲嘎很兇地恨了我一眼,說:「你來充什麼數。」
女支書冷笑了一聲,說:「你們來我們這裡,就是我們的社員。你們做的事,如是我們鄉下人,我們會把他掛在樹上吊個三天三夜。對你們我不吊不打,你們這些娃娃不懂事,我就教教你們。」她朝身後的兩個很高很健壯的漢子說了些什麼,高個漢子過來,提著我和甲嘎的胳膊走出屋外。
他們把我和甲嘎帶到曬場背後的庫房內,打開一間黑屋子把我們扔了進去,說:「你們安安心心在這裡睡個舒服覺,過兩天再來放你們兩個賊出去。」
我問:「我們在這裡吃什麼?屎尿撒在什麼地方?」
他們沒回答,哈哈大笑起來,哐當一聲鎖上了門。屋內陷入了一片黑暗。
屋內黑如地洞,我們瞪大眼睛也看不見對方的身影。我們只有用手摸。我們抓住了對方的手,心內才踏實了些。甲嘎的手濕漉漉的,在出汗。
「找個地方坐下來。」我說。
「這他媽的什麼地方,到處都一個樣。」甲嘎說。
我的腳下到處都是這種鬆軟潮濕,散著霉味的泥土。
我們摸索著,靠牆坐下。此時,眼睛適應了黑暗,能看清對方的輪廓了,也能看清門角下透進的一抹暗黃色的光,那裡有股冷颼颼的風吹進來。
開始,我們在黑暗中沉默不語,不久就憋不住了。甲嘎說,我們講故事吧。這黑暗陰森的地方是講鬼故事的好環境。甲嘎講了一個,我覺得並不嚇人。我也講了一個自以為很嚇人的吊死鬼的故事,甲嘎也覺得沒趣。我倆又沉默。
一股怪異的氣味在屋內瀰漫,我們都不住了。我說找找看。我們在屋的一角找了一大捆破牛皮袋。我說拖幾張墊在地上睡覺,甲嘎也同意。我解開捆住皮袋的繩子,甲嘎使勁一拖,嘩啦一大群老鼠吱吱叫著散開,又回用晶亮的眼睛兇狠地盯住我們。甲嘎哇哇大叫,抓住我的手患了風寒似的顫抖。
我們不敢要那些粘滿鼠糞鼠尿的皮袋子了,又回到原地坐下。甲嘎說他從小就怕這些毛骨悚然的小傢伙。我說我從小就不怕,我是貓變的。一次,我屏氣不動,等兩隻尋食的小耗子到了腳底,手猛地一伸,兩隻耗子都讓我抓在了手中,我又狠狠一摔,兩隻耗子都民了肉餅。
我們背靠背坐在地上。甲嘎說我們別睡死了。他認識一個守庫房的就是睡得在死了,讓討厭的耗子咬掉了一隻耳朵。
黑暗愈加寂靜,聽得見瞌睡蟲進攻的聲音。我們都忍受不住了,垂下了沉甸甸的腦袋。在沉睡中,我聽見甲嘎又哇哇大叫起來,睜開眼睛,見他站起來,抬著一條腿使勁地甩。他說有隻耗子鑽進褲筒里去了。我叫他箍住大腿,別讓耗子鑽進襠里去。耗子真叫他甩出來了。我撲上去,把地上暈頭打轉的耗子捏在手心狠狠一捏,便斷了氣。這隻耗子不大,卻養得很肥,我提著尾巴在驚恐的甲嘎眼前晃了晃,扔到了牆角。
甲嘎猛地哭嚎起來,撲到門前擂著門板大喊大叫:「放我們出去,放我們出去!」
沒有應聲。這是大庫房內的小套房,喊破嗓子也沒有誰能聽見。甲嘎跪在地上傷心地哭嚎,一點沒有了讓我佩服的打狗英雄的勇氣。我們痛罵那些膽小懦弱的新知青,這麼晚了,還不來救我們。後來,我們才知道,有人告訴他們,我們是送到公社受教育去了。他們想不到兩位英雄的受難地近在咫尺。
哭泣喊累了,我們還得睡,這黑黝黝的地方不睡就沒法活。為防耗子,我們把衣褲用捆皮袋的繩子紮起來,衣領上翻,把耳朵緊緊裹住。此時,我們才嘗到了女支書懲罰的滋味,比吊在樹上酷烈多了。
我們就這樣抱著雙膝背抵背在黑暗中半睡半醒,我們不知道晝夜交替不知道時不流失。我們只感到飢餓的肚子像漸漸燃旺的火,燒得難受。後來,滾燙的火又突然熄滅,又冷又沉如壓著很重的冰團。我們懶得說話也沒有氣力說話,沒有水的滋潤而乾裂的嘴唇,如枯朽的木頭上掏的洞,僵硬得動不了。
早上,我倆在濃烈的鼠尿味中醒來。甲嘎張開嘴又嘔又叫,臉色發青。他說:「老鼠把屎屙到我的鬍渣上了,我一張嘴,鼠屎就掉進了喉嚨上,噁心死了。」
他捶地板,幾隻藏在地板下的老鼠逃開了。他抓起皮袋子四處亂扔,大吼大叫:「我不復仇,我就不是甲嘎!」
我還比較平靜,看著門縫中漏進的陽光,說:「我們煮了人家的狗,關在這屋子裡,你說是不是活該?」
他雙眼紅的,說:「一口狗肉都沒沾,我咽不下那口氣。」
吱嘎——,門讓風颳開了。陽光水一般淌進屋內,很刺眼。
我走過去,四處看看,說:「誰開的門?」
甲嘎也站在屋外,使勁吸著鼻翼,說:「空氣好新鮮。」
「誰給我們開的門?」我說。四周連鬼影子都沒一個。甲嘎抖抖衣服上的灰,說:「管他的,把正我們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