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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熱人的帳篷

2024-10-04 07:13:42 作者: 嘎子

  充翁站在淺淺的達曲河邊,指著對面的草坡對我說:「小洛,你應該到對岸去畫,那邊的風景才好呢!」

  我支起畫板,剛用炭筆勾勒出達霍神山雪峰的輪廓,在暗部畫出均勻的排線。我的調色板擠上了紅、黃、藍幾種原色。我不習慣把雪峰畫得一片灰白,所以我沒用白粉。在我眼裡,雪山的顏色特別的豐富,陽光下的雪山簡直是顆巨大的,閃耀五色光點的鑽石。雪山也不全是冷漠嚴峻,它是有感情的。你融入它五彩繽紛的身體裡,可以透過它的身軀清晰看見的血液,流動起來就是一首旋律美妙的抒情歌曲。看著雪山,我激動得握筆的手都在抖。

  我說:「把雪山畫完了,我就去那裡畫。」

  充翁說:「我們叫你來,就是讓你去畫掠熱人住的地方。」

  我只好收起了沒完成的畫稿和畫筆、色彩。我說:「等我從那邊回來後,我還要在這裡接著畫。」

  充翁冷笑了一聲,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口。甲瓦有些擔心,說:「小洛在掠熱人那邊出了事,咋辦?」

  充翁很自信,說:「他去,就不會出事。你去我去,就說不清楚了。」他叫生龍澤仁給我準備馬,對生龍澤仁說:「你也跟小洛去,要保證他安全地回來。」

  生龍澤仁縮縮脖子,說:「我怕掠熱人的子彈沒長眼睛。」

  充翁臉紅了,說話的口氣也硬了,說:「你也算霍爾亞麻書人的男人嗎?」

  

  生龍澤仁尷尬地伸伸舌頭,說:「我去就是了。我個子矮小,子彈還不知往誰身上飛呢。」

  我倆一人騎了一匹馬,踩著河水到了對岸,朝河那邊的充翁、陳達吉和甲瓦招招手,回過頭去時,我的心頓時緊張起來。

  河對岸的草要薄一些,卻很潮,踩幾腳我的軍用膠鞋便濕透了。生龍澤仁一路上罵罵咧咧的,罵濕潮的草地罵有股腥味的冷風罵該死的掠熱人。他的一對恨出了血紅的眼睛便盯住了我,埋怨我不該去畫那些狗尿畫,害得他把命都會丟在山溝中,讓野狼撕咬,喝乾他的血吃光他的肉。他說著,便捂住眼睛裝出一副怕得要命的樣子。他搖著頭說,他不去了,他會死在這裡的。掠熱人的槍法大半個康巴都有名,他們的槍口不會對準一個漢人小孩,他們的獵物只有一個,就是個子高大,肌肉飽滿的生龍澤仁。

  他罵他的,我走我的。他怎麼罵我也不吭聲。草地很靜,空氣卻清爽,走在上面有種要飄起來的感覺。生龍澤仁說,找個地方坐一會兒,他腳痛死了。他母親給他做的靴子太小太擠腳,剛出門就走出滿腳的血泡。他沒理睬他大步往上走。我說,他腳痛,騎在馬上不就行了。他不敢騎馬,他怕掠熱人的槍子。

  他在草坡下長長地躺著,把靴子蹬出老遠,撫摸著臭烘烘的腳丫說什麼也不走了。我只好坐等他。他折一根草含在嘴裡咀嚼,他說這裡的草是甜味的,難怪牲畜都愛吃這裡的草。我也折一根嚼,淡淡的香味便滿口鑽。

  生龍澤仁的雙眼在陽光下眯成了一條縫,說:「這片草地好不好?」

  我說:「好是好,就是說不清是誰的。像個私生子,滿世界都說不清是誰的種。」

  我的話把他激怒了,他爬起來,額上的青筋直跳,吼著說:「你說不清,你不是我們亞麻書人。我說得清,所有亞麻書人都說得清,這片草地就是我們的。你去問問達霍神山,誰給它的供品最多,誰磕的長頭最多?誰是這草地上的第一個牧羊人?它是知道的,是我們亞麻書人。不是那邊的掠熱人!」

  他對我講,他的爺爺曾在這裡放過牧。那時,這裡是麻書土司的小牧場,他爺爺是當年亞麻書道爾吉頭人手下的槍手,掌管這片神山賜給的肥美牧場。那時,草場每個角落,都扎著亞麻書的帳篷,放養著亞麻書的肥壯牛羊。

  那一年,正是春季產羔的時候,他們一連接的幾個羊羔牛崽,都是死的。而草地上常常發現被砍去了頭顱或割去了四蹄的牛羊死屍。這些牛羊都死得莫名其妙,出牧時牛羊的個數都是好好的,收牧清點少了好幾頭,怎麼就是不見蹤影。第二天早上,草地上便胡亂地扔著砍去了頭或割掉了四肢的牛羊。這怪事接連發生,幾天後草地便瀰漫著牛羊死屍的腐味。圈中的牲畜怎麼趕也不願去充滿災難的草地了。生龍澤仁的爺爺請來了喇嘛打卦,說是有人用污物褻瀆了神山,神一怒便降災到這片草地。如果不搬遷,還會有更大的災難,那時滿山到處扔的便是亞麻書人的死屍。

  生龍澤仁的爺爺害怕了,他同部落的人收起了帳篷,趕攏了畜群遷徙到了山下。

  他們前腳走,掠熱人後腳便跟了上來,把他們的牛羊撒滿了草灘。

  生龍澤仁的爺爺才明白,他們上了掠熱人的大當。掠熱人早就眼饞這片草灘了,他們沒有動武力搶,而是採用奸詐的計謀。他們派出盜牛賊偷宰亞麻書人的牛羊,卻不要牛羊肉,把頭顱和四蹄割下扔進山谷,牛羊死屍拋在草灘,並撒布謠言,說有人在神山下行苟且之事,褻瀆了神靈,降下了災難。

  這事驚動了麻書土司,從大金寺借來有鋼槍鐵炮的喇嘛兵,湧上達霍溝把剛安下家的掠熱人趕跑了。可掠熱人又糾集了好幾百勇士,血洗了這裡,生龍澤仁的爺爺就是死在掠熱人的槍子下。這場爭鬥驚動了北京朝廷,也驚動了拉薩的達賴喇嘛,聯合出兵把騷亂的掠熱人清剿了。可這片讓人說不清歸屬的草灘,仍然說不清楚。達賴喇嘛欽定為達霍神山的私人牧場,只放養獻給神山的放生牛羊和野生獐鹿,掠熱人和亞麻書人的牲畜一律不許進入神山的領地。騷亂才算平息下來。

  生龍澤仁把扔到地上的臭靴子套在腳上,忿忿不平地說:「看看,掠熱人又來了,還想把我們趕出牧場。要打就打吧,打一仗誰輸誰贏還不知道,就是輸了,撤走了也感覺痛快。」

  他昂起頭,一臉的豪氣,像個硬漢子。可是他牽著馬剛走幾步,又停下來說:「我不走了,就在這裡給你看馬。你去他們不會把你怎麼樣。你是漢人,不像我們這裡的人,他們不會把你怎麼樣。」

  我剛走幾步,他又喂喂餵地叫住了我。他叫我把腰刀解下來。

  我不解,說:「我帶著刀,好防身。」

  他哈地一笑,說:「它會防身?它會要了你的命!掠熱人有個規矩,不殺不帶刀的人。你還是給我吧,你死了,我怎麼有臉去見充翁書記。」

  我把腰刀扔給他,說:「這是阿嘎借給我的,別給我弄丟了。」

  他把刀抽出來,做了幾個砍殺動作,又插回了刀鞘,笑著說:「你得快點回來,不然我把你的馬殺了,說是掠熱人殺的,晚上我就有馬肉下酒了,哈哈!」

  我說:「你不怕山神報應,肚皮里生滿吃血的蟲子,就儘管殺吧。」

  他沉默了一會兒,卻說了一句讓我吃驚的話:「神山想報應就儘管報應吧,我生龍澤仁肚皮里只裝有母親和朋友,沒有神山的影子。」

  我朝上爬去,坡很陡,草很滑,我只有抓住草根往上爬。露珠滾進我的脖子,涼絲絲的。太陽卻越來越烈,把我的背烤得很痛。上了坡,一股冷風颳在臉上,舒服極了。

  坡頂是片很寬的草壩,大片油油的綠色隨風飄蕩。草壩中心有個很小的海子,很藍,同天空的顏色一樣。好像有人把藍天切了一塊,放在草壩中央。我看見了掠熱人帳篷,也是黑牛毛繩子編織的,胡亂地撒在馬鞍形的山腳。

  我在海子邊支起了畫板,用茶缸舀了一缸水調色。水清得沒有任何雜質。我朝向馬鞍形的山和山腳下的那片帳篷,那裡靜悄悄的,沒有看見人影和牲畜,也沒有聽見狗吠。只帳篷頂上飄散著鋼藍色的煙霧,還知道那裡面有人。或許,那片黑帳篷群中,正有一雙雙機警的眼睛盯住我看,一支支散發著火藥味的槍管朝我瞄準。

  我不敢想那些了,站在這麼藍的海子邊一身輕鬆,我只想畫幅水彩畫。那透明的藍天,形狀怪異的雪山,成片飄著炊煙的帳篷,還有油綠色草地中央那眼寶石一般的海子,都會誘惑我忘掉危險,靜下心來塗抹顏色,畫一幅只能生在我的夢中的風景畫。

  掠熱人靜無一人的帳篷,便是這畫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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