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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曲河的源頭

2024-10-04 07:13:38 作者: 嘎子

  一覺醒來,滿眼都是陽光。

  霧氣在草葉間蒸騰,遍地的水汽同陽光融在一起,成了金燦燦的雲團,起在上面像走在金色的雲端。腳一踩,濕淋淋的草葉便冒一股白霧,又同遍地金色的煙霧混在了一起。此時,才能感覺到高原空氣的稀薄,如一張蜂翼似的薄而透明的紙,仿佛手一戳都公破個大洞。早晨的風刺得鼻頭髮紅,鼻腔火辣辣的痛。充翁與陳達吉、甲瓦指頭上都倒了一小撮鼻煙,使勁一吸,打幾個噴嚏,揉揉鼻頭,好像才舒服多了。他們也叫我吸,我不吸,他們便把鼻煙朝我鼻孔里塞,辣得我眼淚直淌,他們才開心得哈哈大笑。

  充翁說:「小伙子,這裡風冷,吸點鼻煙,才不會患感冒。」

  我們喝了早茶,充翁說想到上面的草場看看。陳達吉說,他擔心會遇上掠熱人。充翁說,你害怕就別去。陳達吉臉紅了,說,怕他們?我會怕他們?他挎上槍,就走出了帳篷。

  充翁叫甲瓦去叫亞書的生龍澤仁,說那小伙子機靈,可叫上與我們一起去。甲瓦說:「生龍澤仁手不怎麼幹淨。」充翁眼睛笑成一條縫,說:「讓他把掠熱的女人偷一個回來,我們瞧瞧是野山羊味大,還是掠熱女人的味大。」

  甲瓦便哈哈大笑起來。

  充翁對我說:「你跟我們一起去,帶上你的畫板和顏色,上面的風景好得很。」

  

  我背起畫板,把阿嘎給我的刀插在腰上,走出帳篷,望望天,太陽已戳在了雪尖上,像戳了一顆天下最亮的珠子。

  充翁等來了生龍澤仁,才拉住馬韁繩,說:「我們要一直往上走,起到雪山腳下,達曲河的盡頭。」

  生龍澤仁斜著眼睛看我,對充翁說:「這個甲嘴(漢人小伙子)也跟我們去?」

  充翁把他的半自動步槍挎在肩膀上,說:「當然了,不是他,我們還不敢去冒這個險呢!」

  生龍澤仁搖著頭,有些搞不懂了。在備馬時,他把最老實的棗紅馬讓我騎,他騎矮小的黑馬。他說,掠熱人槍法很準,他不願騎在高馬上讓人家當靶子打。

  我們上了對面的草坡,掠熱人昨晚就是站在這個草坡上,朝我們的帳篷射土火箭的,地上還有燒過的灰燼。他們的馬蹄踏在霜地上腳印還清晰可見。前方是一個接一個的起伏不平的山坡,有的罩著鮮亮的陽光,有的還沉沒在灰暗的霧靄中。沒有鳥獸的荒野很靜,馬蹄就踩得很響,似乎每一步都踩准了你激動而又警惕的心跳節奏。

  沒有看見掠熱人的帳篷和放牧的畜群。

  充翁說,再往上走,就是那片有糾紛的草場了。我們看看天,藍得像盛滿色彩的大容器,仿佛稍稍一傾,那種讓人心跳加快的藍色便會潑灑到我們身上。馬嗅到草的氣味,興奮起來了,跑出了滿身的油汗。

  忽地,馬身沉重起來,像踩進了泥沼,馬蹄也不停地打滑。是坡上的草太厚。我們下了馬,像踩在厚厚的草墊子上。充翁罵了句什麼,從牙齒上剔出根嚼爛的肉筋來,呸到地上,說:「這麼好的草,不用來放牧,山神也不會原諒。」

  由於兩界糾紛,草便被閒置起來。一層草成熟後,讓風颳倒後,又一層草萌芽、長成,又讓風颳倒。這樣,一層一層地長,一年一年地生,最早倒下的漚成了最好的肥料。草便生生不息地擁擠在這片寂靜的荒野。達曲河細得像根線,在草叢中穿來穿去,只聽見嘩嘩水聲,沒見河的影子。充翁撥開草叢,才看見純淨的河水歡快地流動,在條條細瘦的草根上碰撞。連浪花都是純淨無色的。魚很小,肉是無色的,只看見銀白的頭的骨頭擺來擺去。充翁說,這裡的魚是長不大的,生命卻特別地長。他對我說:「你信不信?你在一條魚身上做個記號,等你成駝背的老人時,你再來到這裡找,你還能找到它,依然精壯細瘦,一點也沒變。」

  陳達吉卻眯眼看著近在鼻尖的雪山,說:「神山腳下的生靈,都不會老,也不會死的。」

  充翁說:「我們到雪山腳去看看吧。我想看看這河水是從哪個地方流下來的。」

  甲瓦還有些擔心,說:「會不會碰上掠熱人?」充翁才想起什麼,「哦」的一聲,看看四周,奇怪地說:「那些掠熱人跑到哪裡去了呢?」

  陳達吉舉起軍用望遠鏡四處望,他看見了,指指河對岸的什麼地方,說:「他們搬到那裡了,扎了那麼多帳篷。」

  充翁借了他的望遠鏡,看了看,若有所思地說:「難怪他們沒敢到這片有糾紛的草場放牧,他們的區政府也派人來了。」充翁眯著眼睛看我,說:「等會兒,你就到那邊去畫畫。你敢不敢?」

  我看看那邊,草坡緩緩上升,很高。遠處的雪山就顯得很小,像從草縫中鑽出的竹筍。那地方肯定有讓人激動的風景,我當然想了。

  我說:「當然想去了。」

  充翁說:「只你一個人去,敢不敢?」

  我說:「敢!」

  其實,我心裡還是有些虛。我不知道掠熱人抓住我,會把我怎麼樣。我說:「掠熱人惡不惡?」

  「哈,」充翁笑了,說:「不惡就不叫掠熱人了。當年,掠熱瞻對那地方,還出了個赫赫有名的獨眼好漢布魯曼,他帶著一幫掠熱人打遍了康巴一帶沒有對手。那年月,掠熱人殺的人呀,雅礱江水都染紅了,好多年後,江水中都有股血腥味。後來,還是北京的朝廷與拉薩的藏兵聯手,才剿滅了瞻對之亂。布魯曼也被活活燒死在了雅礱江邊的一座土樓里。而掠熱人的兇狠與勇猛卻聞名天下。」

  生龍澤仁看看我,對充翁說:「充書記,別講這些了,看看,甲嘴(漢人小伙子)開始尿褲子了。」

  我臉紅了,扯住他的褲帶說:「誰尿褲子了?敢不敢脫開褲子讓充翁書記檢查?」

  生龍澤仁急了,抓緊褲帶苦笑著掙扎,說:「我是說笑的,給你賠禮行不行?」

  我們都站在了雪山腳下。

  面對高大的雪峰,我們太渺小了。雪峰直直地伸進迷迷茫茫的雲霧裡,根部是青紫色的岩石。滿地都是大大小小的卵石,很硬。石頭與石頭撞擊,會撞出金屬的聲音。有的,許多年前就被刻上了經文,堆成了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麻尼堆。充翁和陳達吉、甲瓦、生龍澤仁習慣地拾起石頭,扔到了麻尼堆上。我也扔了幾個,生龍澤仁卻回頭恨了我一眼,很不高興的樣子。他對我說:「你沒許願,就不要扔石頭。」

  他怎麼知道我沒許願呢?我扔第一塊石頭時,心裡就想過把刻了經文的石頭帶一塊回家。

  生龍澤仁很虔誠地對著雪山磕起了長頭。充翁對我說:「跟我再往上走走,我人去看看這河水是怎麼從雪山上流下的。」

  我們靠近了雪山鐵硬的岩石,往上一點就是大片大片的柱子。可水卻是一小股一小股從岩石縫中擠出來的,那水很冷,手指在水中浸一會兒,便凍得僵硬,像過了電似的,麻木了許久才有了些知覺。充翁說:「把你的腿浸到水裡,凍僵後我用刀子割下來,你都不會覺得痛。」他又看看岩石縫,側著耳朵聽了聽,說:「我相信,雪山肚子裡有條河。」

  我也聽,聽見了嘩嘩的水聲。

  陳達吉說:「生康那邊的雪山上,有個山洞。有人掉進去後,看見洞裡有好大的一個海子,海里的魚肥得綿羊似的游來游去。」

  充翁便咂著舌頭稱奇。

  山頂的霧散開了,我們看見了雪山的真面目。俊美極了,峰頂像天神修造的宮殿,冰崖雪岩上的雕琢和造型,是任何巧手也完不成的。襯著只有高原才有的藍天,高高挺拔的雪山勾起了人們的想像,可以是雄姿英發的天神勇士,也可以是美麗絕倫的仙女。充翁說,傳說中達霍雪山是天神嘉察的化身,他曾是英雄格薩爾最英勇的將士。他與魔鬼戰鬥時,死在了這裡,變成了這座雪山。他的紅馬跑到了絨壩岔,成了雄奇的嘎達雪山。他的馬靴化成了河對面掠熱人駐紮地的那座雪山。他的曾殺敵無數的寶劍,就化成了這條四季清澈,永遠也不染一絲污濁的達曲河水。

  充翁指給我看,河水就是山腰上的冰川一點一滴融化成水,再浸進石縫,流出來,就形成了這條河。充翁說:「嘉察的寶劍,就是掛在腰上的。」

  我們抬頭,山腰上的冰川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藍光,風從那裡刮下來,寒得刺骨。風聲嗚咽,細細聽,還能聽到勇士的喊殺聲。

  我們離開了雪山,往回走去。陳達吉說:「我真想能撞上一兩頭獐子,晚上就有肉吃了。」

  充翁很認真地說:「這裡,就是獵物,也不許任何人開槍去打。」

  陳達吉伸伸舌頭,他明白在這塊是非之地,開槍意味著什麼。稍不留意,就會引起一場流血衝突。

  生龍澤仁先跑下山,趕馬去了。我們的馬站在肥美的食物堆上肯定以為是神仙住的天國。他追著馬,馬就是不肯跟他走,急得他大喊大罵。

  充翁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一會兒。」他剛說完,雪山頂便一聲轟響,我們回頭,一團巨大的雪霧從山頂滾了下來,在雪壁上磨擦出了藍色的火光。

  充翁驚得張大了嘴,說:「雪崩了。」

  甲瓦說:「好險,我們還站在那兒的話,雪就埋了我們啦。」

  我看見升騰的雪霧像爆炸後的濃煙,一浪壓過一浪淹沒了整個雪峰。大片大片閃亮的冰屑雪粉朝我們臉上撲來,風猛烈得把我們全颳倒在地上。

  只一陣,便風平浪靜,太陽又暖暖地烘烤著沾滿雪粉的草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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