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場戰爭

2024-10-04 07:13:35 作者: 嘎子

  那時,沒有誰把它叫作「戰爭」。而是稱為「糾紛」。為一塊地圖上沒標明,縣界上沒標出,歷史上誰也說不清歸屬的土地、草場或森林鬧起的糾紛。那些地方,土地肥沃,草場肥美,森林茂盛,所以周圍的生活的人哪怕動刀動槍,血流成河,也要奪到手。

  為了一片草場的糾紛,叫草場糾紛。

  我們騎馬沿達曲河谷那條細瘦的山路,進了達霍溝。當地人把山溝、山谷都叫「弄巴」,那裡森林茂密,山石峻峭,從雪峰流下的小河小溪,水清澈透明,水底的卵石與絲絲草,魚兒和小蝦都看得清清楚楚。水撞擊在石頭上的聲音在山谷中迴蕩,險峻的地方更加險峻,幽深的地方更加幽深。我騎在馬上看山看水,像在看盛大的風景畫展。那裡有看不盡的風景畫,轉過一個彎,又是一幅風景。那裡的山水,不管從什麼角度看,都使人激動得發瘋。那時,很少有相機,那麼好看的風景只是看看,沒辦法留個影。

  我對充翁書記說:「好漂亮呵。我真想留下來,畫一輩子的畫。」

  充翁笑了,說:「你到草場那邊去看看,那裡更值得你去畫。」

  我們在途中吃了一頓快餐,就是在河中舀一碗清水,啃吃干硬的麵餅,沒時間停下來燒茶。充翁說天黑前一定要趕到牧場,誰也別停下來歇氣。一整天,我們馬不停蹄,馬身上讓汗水濡得濕淋淋的,我們身上也是濕淋淋的。我發覺,當馬的汗味與人的汗味混在一起時,什麼氣味都嗅不出了。醉人的是山野里的草香與花香,還有一種叫山梨兒的小紅果,充翁叫我摘一個來嘗嘗,說是很止渴。我摘了一個,果汁的香味充盈了我的四周。我咬了一口,張著嘴嚷:「酸死人了!」充翁看著我笑,說:「使勁嚼,就嘗不出酸味了。」我沒敢再嚼了,牙齒都隱隱作痛了。

  

  看見牧場暗淡的燈光時,天已經黑盡了。天很晴,山谷框住的一大片天,陶瓷一般的光滑透明,沒有一絲雲朵,也不見一顆星星,只一輪細細的彎月,小刀似的插在天幕,顯得那麼的孤獨。

  充翁叫馬隊停下,食指卷著舌頭伸進嘴裡,噓了聲刺耳的口哨,有許多人也學他的樣子,噓起了口哨。山下帳篷的一扇扇門帘掀開了,牧民舉起火把沖了出來,朝我們一聲一聲地歡呼:

  哦,嚯嚯嚯嚯……

  有人興奮地趕著馬朝山下衝去,揮著手大聲呼喊:

  「我們的人來了,我們的人來了!」

  充翁書記卻喝住了還想衝下山去的馬隊。有幾年部隊經驗的他,懂得許多戰爭知識。他說,全扎在山下,等於是去給掠熱送命。我們的主力應扎在山坡上,才能保衛我們的牧場。

  我們的帳篷紮好了。充翁書記把我的被蓋卷扔進自己的帳篷,說:「小洛,我們去山下牧場看看去。」

  充翁拉著我,還有陳達吉、澤嘎、阿登、澤洛幾個壯漢子一起下了山。

  牧業隊隊長是個鬚髮斑白的老人,他把我們讓進帳篷,說:「今晚,掠熱人就要來趕我們走了。」

  充翁看著對面在月光下閃一片銀光的山頭,說:「好呀,貴客來了我們熬好熱茶招待他們。」

  帳篷內,火光把每個的臉都烤得血紅,白須老人看著我笑,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口。充翁拍著我的背,說:「央美老爹,這甲嘴(漢族小伙子)可了不得啦,是個知青,從省城來的知青。」

  央美老爹可能根本沒聽說過知青是什麼東西,呀呀呀地點頭,叫我喝茶,吃烤乾肉。充翁說:「小洛是專門叫來畫畫的,畫這裡的山這裡的水,叫掠熱人看看,這裡的山山水水都是我們的。」

  央美老爹滿含崇敬的目光,看得我臉頰發燒,他問我:「怕不怕掠熱人?」我說:「不怕。」他快樂得哈哈大笑,說:「我們自己的草場、山水,又不是偷掠熱人的,還怕誰呢?」

  充翁書記說:「央美老爹家的幾代人都在這裡放牧,都是同掠熱人爭奪草場,打打殺殺中走過來的。他的故事多得很,聽他講,說不定你會寫個小說書呢!」

  我說,我只喜歡聽故事,看小說。寫小說是大作家的事,我干不來。

  那時,央美老爹的爺爺是這片草場的頭人,那時的牧場可大了,一直到達曲河的盡頭,河的那面,卡巴、約吉貢波兩座雪山的腳下。他們平平靜靜地生活,草場、牛羊與他們的帳篷與平靜的山野結為了一體,他們心裡只有一件事,平靜直到永恆。可是,有一天早晨醒來,牧場的另一半撒滿了別人的牛羊,扎滿了陌生的帳篷。那是獨眼土司布魯曼統領下的掠熱人。央美老爹的爺爺帶著幾十個強壯的漢子前去理論,卻被持槍握刀的布魯曼手下包圍了。他們在無奈之下,同意撤出這片肥美的草地。

  第二年春天,冰雪還沒融化,草在雪被下悄悄地萌發。央美老爹的爺爺同大金寺的喇嘛與縣衙里的官兵悄悄上了山,包圍了掠熱人占據的牧場。一場血戰,掠熱頭人的腦袋讓央美老爹的爺爺一刀砍了下來,央美老爹的爺爺也讓槍里的鐵沙轟瞎了雙眼。雪地上,躺滿了雙方的屍體,掠熱人終於被趕進了卡巴雪山腳下屬於布魯曼管轄的兩個山谷。

  此後,這片草場就從來沒有安寧過,從爭奪草場,到血淋淋的仇殺,占據著雙方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央美老爹說:「這裡的草很肥吧,那是喝飽了我們的血。你扯根草看看,草的汁液中還能嗅到血的腥味。」

  「解放後,人民政府對縣界進行了勘測,在地圖上畫定了,這片地是屬於我們甘孜絨壩岔的。」充翁拿出地圖,把邊界指給我們看,在甘孜縣界這邊,明明標著達霍溝與達霍牧場。充翁說:「本來,地圖可以說明一切,可掠熱人不承認,他們也有他們的地圖,他們的老年人也可以講一段曾在這裡放牧、生活的故事。什麼道理都講不清了,所以我們就來了。」

  區武裝部長陳達吉胖胖的身子擠了進來,把手中的半自動步槍往牆上一靠,說:「說不清,我們就用子彈叫他們明白,老老實實滾出去,不然叫他們下輩子變野狗,到處挨打挨揍。」

  充翁說:「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我們再不能讓自己的百姓仇殺流血了。共產黨是講道理的。聽說那邊的區委書記也是軍人出身,我要去找找他。我就不相信,共產黨能管好那麼大的國家,連這手掌心那麼大的草場的事都說不清楚。」

  見著陳達吉,我就儘量把身子朝黑暗中靠,怕他看見我,又追問苗二的事。看他若無其事的啃吃一口乾肉,喝一口白酒,又說幾句笑話的樣子,我想他說不定早把那件事忘了。他把酒遞到我的眼皮下,沒說話只是笑。我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辣得我眼淚都出來了。他哈地一笑,說:「稀里巴中也有好漢。我瞧准了,你比那個苗二強多了。」

  他一說苗二,我就尷尬死了,心裡一股熱氣往上涌。我朝屋外走去,把一股酸水噴到了冷風中。

  充翁與陳達吉說著什麼笑話,滿屋人哈哈笑起來。陳達吉說他想唱支歌,灌口酒歌聲就飛了出來。真不敢相信。一臉憨厚,身子短粗的他,竟有那麼漂亮的嗓音,像洞簫在吹,金屬片在顫動,鷹在震動寬大的雙翼。他的歌有些悲傷,他眼睛紅了,有淚珠流落出來:

  在對岸的草坡上,

  雖能看見情人,卻不能相聚。

  情人喲,你不要傷心,

  也不要忘記我倆的誓言,

  看看天上的星星,

  我倆總會有相聚的時光……

  他的歌聲沒停,尾音在帳篷內顫動,像在四處尋找他丟失的什麼東西。屋外,一片吆喝聲洪水似的滾了下來。吉美老爹一臉的恐懼,說:「掠熱人來了!」

  我們衝出了帳篷,對面山坡上一片火把,隨著一聲高過一聲的吆喝,火光晃動著,把低垂的黑霧都烤紅了。

  充翁很鎮靜,他對陳達吉說:「快去通知我們的人,要沉住氣,不許放槍。聽我的口哨,再按計劃行動。」陳達吉拿著槍走時,充翁又囑咐:「記住,千萬別放槍。這時候,誰第一個放槍,誰在談判中就輸了理。」

  對方的吆喝聲停了。牧場的人都站在了帳篷外,互相都在靜靜地等待著將要發生的一切。突然,對方山頭上火光一閃,一團火朝我們射來,在兩步遠的地方落下,又轟的炸一片火花。充翁罵了一句:「狗屎,竟然用土火箭射我們。」就叫我們退遠點。

  我知道這種土火箭,是用來防雹的,我見阿嘎用過。雹雲來時,架在地上點火一放,沖向雹雲,轟的一聲,一場雹害就無影無蹤了。這火箭射不遠,廢彈也多,想不到掠熱人卻用來對付我們。

  一串串土火箭在我們面前蹦跳、爆炸,真像節日裡炸響的二踢腿。

  嗖——,一支火箭對準我們射來,充翁把我一拉,火箭貼著我的身子鑽進了一個帳篷,又轟的一聲炸開了一片火光。帳篷主人叫罵著,衝進已成火海的帳篷,把一位老人背了出來。充翁憤怒得臉色發白,說:「該我們行動了。」

  充翁卷著舌頭,噓了聲很響很刺耳的口哨。

  瞿——

  可能是事先約定好的,四周山頭上的火把亮起來了,對面的雪山都照得發白。我們的人大聲喝叫起來,聲音雪崩似的滾了下來。

  哦,嚯嚯嚯——

  對面山頭,掠熱人的火把暗了下去,也沒敢亂射火箭了,隨著我們的吆喝聲越來越響,似乎沉默的雪山頂也搖晃起來。掠熱人的火把熄滅了,只剩幾星火點,廢軟地退進了黑暗的山谷。

  山下的人歡呼起來,山頭的人也大叫起來,舉著火把沖了下來,充翁興奮地得眼眶濕了,說:「掠熱人怕我們了,掠熱人怕我們了!」

  他叫人撲滅了帳篷的火,把受害人家的東西搬進了央美老爹的帳篷。他對周圍人說,燒一堆火,我們喝點酒慶賀一下。

  那一夜,我們都醉倒在火堆旁。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