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宰牛
2024-10-04 07:13:31
作者: 嘎子
早上,阿嘎站在平房頂看太陽,手握敲擊鐵鏵犁的木棍,等待那筆尖似的雪山頭上有了橙色的陽光時,就敲響上工的叮叮噹噹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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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抖動的晨霧中,他看見一個牧民趕著兩頭氂牛,從達霍溝彎彎曲曲繞過來的小路朝寨子走來。
「若巴(牧民)來了,若巴(來了)!」
他捧著嘴大聲喊。
嘩啦——,高高低低的土樓房的門窗一個接一個掀開了。人們圍在門窗前看著這個挺胸昂首有些傲慢的若巴。人們向他道著辛苦,他揮手捲舌用口哨回答人們,顯得高傲極了。
他把兩頭角上染了紅色顏料的牛交給了多吉隊長和新上任的支書拉珍,就急匆匆地朝公社走去,急得連臉上的油汗也懶得擦。
那天,我正在公社寫些批林批孔的大字標語。老劉給我磨墨,說字應該寫得大大的,讓人一看就來精神。我說,這裡沒人認識漢字,應該找一個會寫藏文的人來寫。老劉說,藏文也沒多少人認識,喇嘛又讀不懂標語的內容,寫來也沒用。
那個遠道而來的若巴(牧民)就是這個時候闖進公社大院的,惹得看院的狗吵鬧成一片。他一進院裡就喊:「澤巴書記,澤巴書記!」
老劉抓起廢紙揩著手上的墨跡,站起來說:「澤巴書記上區里去了,找他什麼事?」
若巴(牧民)眼睛急紅了,說:「給我一匹馬,我騎到區里去找他。」
老劉說:「有什麼事給我說吧,我在公社裡負責。」
牧民抓緊他的肩膀,急促地喘氣,連說幾個完了。老劉讓他進屋喝茶,他不肯,結結巴巴地把話說完。老劉的臉嚴峻了,對我說:「小洛,你留在這裡寫標語,我陪他上區里去。你需要什麼,就自己去拿。」
他和牧民一人騎上了一匹快馬,一吆喝便向區裡的大路衝去。
我沒心思寫什麼標語了,看他們慌張的神色,知道出了什麼大事。下午,公社召集各個隊裡的負責人和青壯年男人開會,才知道真的出了大事。寨子裡的青壯男人們都激動了,集中在公社的大院裡,聽澤巴書記講發生的事。
對他們來說,這不亞於一場戰爭的來臨。
交戰雙方對峙在達霍弄巴(山溝)盡頭的達曲河兩岸,那裡是甘孜縣絨壩岔區和新龍縣上掠熱區交界的地方,有一片肥得滴油珠的草地,多年來,這塊地方的牧民你爭我奪,交戰不止。後來,雙方經過一次流血衝突後,商定這片草地交給山神達霍日哇掌管,誰也不許在這裡放牧。
那天,在達霍牧場放牧的牧民,發現掠熱人從兩個山溝中涌了出來,一夜間便把牛羊放遍了那片無人照管的草地,並在河邊扎滿了帳篷。達霍牧場的人便去理論,掠熱人卻騎馬舞刀朝他們沖了過來,砍傷了好幾個人,把達霍牧場的人朝山下趕去。晚上,還不甘心的掠熱人吹著口哨衝下了山,把達霍牧場的所有帳篷繩子全砍斷了,對圍在馬隊中的絨壩岔人說,從他們祖輩留下的地圖上知道,整個達霍地方的牧場,全屬於他們掠熱人管轄,限絨壩岔人三天內撤出達霍牧場,不然,就燒毀所有的帳篷,殺掉所有牛羊。
澤巴書記激動得滿面通紅,拳頭砸著桌子,不像在說像在吼叫:「掠熱人沒有臉皮,強占了我們的土地與草場,還想讓我們吃不到牛肉喝不到牛奶。我們亞麻書的漢子,身上了流著英雄的血,我們是霍爾十部落的後代,我們不能讓祖先留下的財產喪失在我們手中。掠熱人欺辱我們,我們要讓他們看看,霍爾的後人也與祖先一樣強壯!」
亞麻書的漢子們都被激怒了,挽著袖子捏起拳頭大吼大叫:「把草奪回來!」
「殺死掠熱人!」
「把他們趕回山溝里去!」
充翁書記同澤巴書記說了幾句話,便揮手叫大家安靜下來。這位在騎兵團幹過營長的老書記,臉上很沉著,眼睛望著遠方,鼻根上皺起兩條很深的溝紋。他說:「我們去達霍弄巴(山谷),是去講理的。現在是社會主義,大家都是翻了身的農奴,不是過去的部落時代,打打殺殺,沒有理講,血流成河,怨仇卻越結越深。沒有理,我們今天把掠熱人趕跑了,明天人家又會殺回來。你殺過來,我殺過去,我們的達霍弄巴永遠都不得安寧。我們只有依靠政府,相信政府。我已把此事匯報給了縣裡和自治州,要相信共產黨和人民政府會妥善處理好此事!」
有人問:「我們還去不去達霍牧場?」
充翁說:「去。在不影響生產的情況下,青壯年都上達霍弄巴,守住我們現有的牧場,等待政府派人來談判解決。」
「掠熱人來打我們呢?」
「掠熱人也是黨和人民政府管理的牧民,政府的話,他們還是要聽的。」
下面的人又吵鬧起來,有人還為爭一件事,舞起了拳頭。
「我們霍爾人的後代是不會讓別人隨便欺負的!」
「他們敢打我們,就砍下他們的頭!」
「把他們趕進山溝里去,燒光他們帳篷,殺光他們的牛羊!」
……
多吉隊長卻悄悄擠到我的身邊,說:「你會不會宰牛?」
我說:「不會。我連雞都沒殺過。」
隊長說:「你別說慌了。你會,甲嘎都說你會。苗二也會,你們漢人都會」。
我看見甲嘎躲在一旁偷偷地笑。
不管我怎麼解釋,隊長就是不信,說:「你宰殺一頭牛,我們會給你一條牛腿肉,和一條牛尾巴。還給你記一天的工。說好了,你準備好刀,把牧場趕來的那兩頭牛殺了,進山的人要等著分肉。」多吉隊長拍著我的肩膀,做了個很堅決的手勢,便擠出人群,叫幾個人準備進山的帳篷去了。
我朝甲嘎衝過去,抓緊他的領子,把一臉的憤怒扔向他。
我說:「你使壞,我什麼時候殺過牛了?」
甲嘎狡猾地笑著,嘴裡不停地求饒,說:「你殺了牛,我們知青就會多分肉。」
我朝他大聲吼:「你怎麼不殺呢?」
他說:「我們藏族是信佛的,我們不殺生。」
我還是不信,說:「那過去是誰殺的牛呢?」
他說:「苗二在時,苗二殺。他的心真狠,刀在牛脖子上一抹,血便出來了。他殺牛,我們都不敢去看。」
我說:「苗二不在呢?」
他說:「苗二不在時,我們便用繩子捆住牛的口鼻,轉動撬棒使勁地勒,讓牛活活地憋死。可憋死的牛由於沒放光腥血,所以肉很難吃。」
甲嘎給我鼓氣,說:「殺吧,刀一切牛便沒有氣了。苗二過去殺得雙眼充血,說割牛脖子的感覺真過癮,像摟著女人上床一樣。」他很怪地笑了兩聲。
我不能不殺了。我不能讓別人取笑我比不上苗二。我也是個有膽量的男人。
甲嘎說:「我見過苗二宰牛,其實很簡單,切菜刀在牛脖子上使地割,直到牛血噴出為止。」
我提著磨得雪亮的切菜刀,朝捆翻在地的牛走去。此前,我不擔心牛會不會跳起來,把我頂在角尖,甩成兩半。但看著牛,我卻笑了。牛的四條腿讓粗大的毛繩捆緊緊的,四個壯漢拉扯著繩子把牛死死地壓在地上不能動彈,只有牛的眼睛大大地張著,充滿了血絲。
我看著牛的眼眶,心又軟了。眼眶內淹滿了淚水,牛的臉也是濕潤的,還有淚水一股一股地朝外冒。牛肯定知道自己的命運,一定傷心極了。我實在不忍心動手了。
甲嘎在旁邊大喊大叫:「別看牛,找准脖子朝下割!」
周圍有許多人看著我,還有人奇怪地噓了聲口哨。我知道,我再不割就完了,沒有人會相信我是個有勇氣的男人了。我把刀在牛眼睛前晃了晃,說:「刀磨得很快,不會很痛的。割痛了你,你就大叫,就跳起來咬我,就朝野外跑。你跑掉了,沒人會追你的,那是菩薩在保佑你。」
後來,宰完牛吃肉的時候,這句話還堵塞著我的心。牛真的很老實,特別是待宰的牛,你就是拿刀子在它脖子上割,它只是痛得渾身的肉不停地顫抖,也不掙紮起來咬我一口。我閉緊眼睛,刀在它脖子上使勁地割,聽見撲哧一聲,像氣放光了似的,一股滾燙的噴射到我的身上和臉上。我跳開了,聽見甲嘎和周圍的人大喊大叫起來。
晚上,圍著大堆的火吃剛煮熟的坨坨肉時,充翁書記和澤巴書記找著我,說:「小伙子,牛是你宰的?」我點點頭。他笑著拍了下我的背,說:「你真有膽量,好樣的。」澤巴書記對著充翁書記的耳朵說了些什麼,充翁書記一張紅臉朝向我,說:「你會畫畫?這些牆壁上的畫都是你畫的?」
我說:「畫得不好。」
他笑了,拍了我一掌,說:「不錯。我們絨壩岔不是出人才嘛。」
他叫我同他坐在一起,把一大塊肉切成一條一條的,讓我吃。他說:「你敢不敢進達霍溝?」
我說:「敢。幾天前我才從莊果寨子出來。」
他那雙軍人的眼睛亮了,讚賞地看著我,說:「讓你獨自闖到掠熱人占的地方,你敢不敢?」
我看看周圍的人,他們都用奇怪的眼光看我。我能做讓他們瞧不起的人嗎?我說:「有什麼不敢的。」
充翁笑得很爽快,把碗中的茶倒掉,叫人倒了一碗白酒,端給我,說:「喝一口。哈哈,有勇氣的人我就喜歡。」
我喝了一口,眼淚都辣出來了。
充翁用木柴棍在地上畫了些線,對我說:「你去是有任務的。帶上你的畫板和顏色,把甘孜和新龍兩縣交界的山形地貌畫下來,還有目測一下草場的大小,這樣我們對那裡多了,才好與他們談判,爭取更多的土地。」
「是畫畫,還是畫圖?」
「不能畫圖,特別是地圖。掠熱人知道了會要了你的命。」
「我就畫些寫生圖吧。」
那夜,我準備了畫紙、筆和顏料,還準備了一些糌粑和茶葉。阿嘎來找我,把一柄很長的腰刀借給我防身。他眼中充滿了對我的關切,一再問我怕不怕。我說不怕。他還不放心,說掠熱人很野,我最好忍住氣別同他們動武。
我說:「該動武時,我誰也不怕。」
那夜裡,甲嘎睡在屋角,鼾聲吵得我在床上滾了一夜都沒法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