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虜

2024-10-04 07:13:45 作者: 嘎子

  帳篷里最早走出的是人背水的女人,個子很高,皮袍褪到腰上挽成一團水桶斜撐在背後。她微微彎著身子,走起路來優美極了。她在海子邊蹲下,一邊往木桶中舀水,一邊警覺地看我。

  我的眼睛卻朝向帳篷背後的雪山,襯著藍天的雪峰美得讓人咂舌。那是兩座模樣迥異的雪峰,看著它,心中便升起兩個人的影子。一個是威武的勇士,刀砍斧劈,輪廓分明的臉龐與身軀,充滿了陽剛之氣。陽光在山體上顫出的是火焰與岩漿的色彩,明處紅亮暗處幽藍。另一座柔美得似乎是個正在舞蹈的仙女,銀白的山體水晶似的透明發光,柔軟的山脈成波浪伏地伸向遼遠處,似乎這個仙女正在舞動長袖。我想,這山肯定有勇士和仙女的故事,從遠古流傳過來,感動了一代又一代的人。

  後來,充翁書記給我講了這兩座山的傳說,給我想的大致一樣。那座陽剛之山叫郭爾達日巴,是個下賤的鐵匠。那座仙女一樣的山叫吉姆日巴,是個領主的女兒。他們為了真摯的愛情,衝破了領主兵丁的重重圍堵,逃到了這片肥美的草地。他倆在海子邊架鍋熬茶時,海子水涌動起來,巨浪像蓮花瓣在他們頭頂灑落。海中走出一位老公公,臉很紅,手拄一根青蛇似的手杖。老公公對他們說:「日頭從東邊出來,你們從西邊趕來。你們願意長期相守,永不分離,還是只過一世,便各走各的路?」

  他們說:「我們是兩隻飛到一起的雌雄鳥,我們的心是一體的,當然不會只過一世。」

  老公公笑了,說:「你們就陪著我,喝香甜的海子水,吃陽光磨成的糌粑,穿風雪織成的皮袍,永遠住在這裡吧。」老公公隨著笑聲沉入了海底。

  他倆喝了海水熬的茶,身子僵硬了,成了兩座漂亮的山……

  那女人舀滿了水,背起水桶,輕輕搖動著很好看的腰肢,朝帳篷群走去。

  我用色彩塗抹出了山的輪廓,又在畫上抹了層水,讓色彩浸染開來,山似乎活了過來。山下的帳篷在一片水霧中時隱時現。我在草地添了一條細瘦的路,蜿蜒著朝海子邊伸來。路上的背水女人彎著腰,姿勢很好看。我添著色,沒察覺身邊已圍滿了人。我抬頭看看四周,全是高大健壯的掠熱漢子,他擁擠著,小聲地說笑著,沒來干擾我畫畫。

  

  「喂,轄里(兄弟),你畫得不錯。」一個披著油黑的長髮,下巴很長的漢子說。金燦燦的嘎烏(護身符)在他飽滿的胸前一晃一晃。

  我笑了一聲,沒回答。那一刻,我感覺到了背脊上絲絲上涌的寒氣,那是突來的一絲恐懼。

  「你應該畫上牛羊。看看,那邊吃草的全是我家的氂牛。」又一個戴氈帽的小伙子說。另一個小伙子在他頭上打了一下,氈帽蓋住了他黑黑的眼睛。那小伙子說:「你應該把他這個樣兒畫下來,捎給他老婆瞧瞧。」

  周圍人哈哈笑起來,那戴氈帽的小伙子害羞地躲開了。我望著他們,特別是他們插在腰上的刀,都很長,刀柄是鑲著珠子的牛骨。他們有的手習慣地抓住刀柄,有的卻捏著吊在腰上的皮袍袖筒。我望著這些陌生人,心想我肯定完了。不管怎麼樣,我終於完成了一幅很好看的水彩畫。

  那位戴嘎烏的漢子對我說:「轄里(兄弟),我們帳篷里去坐坐。尼瑪書記說了,要好好請你到他帳篷里去坐坐。」

  我收拾畫板,跟著他們朝帳篷走去。大群的狗圍著我,兇狠地狂吠著。戴嘎烏的漢子拉著我的手臂,一言不發,臉色很嚴峻。我知道,我已成了掠熱人的俘虜了。

  那個長臉漢子掀開帳篷門帘,手撫胸前非常恭敬地做了個請進的姿勢,背後有人咕咕地發笑。有隻手用力推了一把我的後背,我便跌跌撞撞地進了帳篷,篷內很暗,我還不太習慣地揉著昏花的雙眼,有人對我說話:「過來,坐到火爐邊上來。」

  我睜開眼睛,火爐紅得像沸騰的血液,大半個帳篷都隨著火苗子搖晃。

  對面架著張行軍床,床上半躺著一個男人,披著軍大衣,臉很黑很粗糙,一對黑眼珠看著我,又看一眼火苗。他手中捧著一碗糌粑,慢慢地舔食,又提起身旁的茶壺添茶,又喝又添。

  「想喝茶,就自己倒。桌上有碗,是剛洗過的。」他說。

  我沒動,仍然打量著屋內的一切。空蕩蕩的,除了桌子、床鋪和火爐,什麼都沒有。我看見了床頭掛著一支手槍,很小,槍柄裹著紅綢。我說:「你就是尼瑪書記?」

  他笑了一下,說:「剛才,我看見你們了,四個人站在達霍山下。我認識你們的充翁書記。」

  我說:「我是畫畫的,這裡的風景很好,我只想畫一幅畫。」我把畫架打開,把剛畫的還沒幹透的畫拿給他看。他看了一眼,好像並不感興趣,又埋頭專心地喝茶,舔食糌粑。

  他說:「你們是想把我們從這裡趕出去吧?」

  我笑了一下,沒回答。我心裡很緊張,盯著他的槍,又盯著他的臉。嘴唇上那抹濃黑短粗的鬍鬚上,沾著茶水和糌粑面。

  他說:「你別那麼緊張好不好。有我們在,你們和我們就不能打架。我們是共產黨的幹部,代表人民政府,我們會解決好邊境的糾紛,不能再回到血洗草原的過去」。

  我說:「充翁書記也是你這般想的。」

  他笑了,臉膛上有紅光一閃一閃。他說:「你等一下,我寫一封信你帶給充翁。我與他是老戰友了,什麼時候叫他到我帳篷里來,我請他喝酒。」

  我坐在火爐旁,烤得我渾身冒煙。我一口一口吞咽著他加了鹽的大茶,真過癮。帳篷外有笑聲和說話聲傳進來,我回頭,門帘的縫隙處是一張張黑臉,見我看他們,便咧著雪白的牙齒笑。

  這就是蠻橫無理的掠熱人嗎?我覺得他們怪親熱的。

  尼瑪書記寫好信,疊成方塊交給我。他眯著眼睛看著門縫外刺眼的陽光,說:「這裡的太陽很好。」我說:「很好。」他說:「有太陽的地方,風會停,海浪會平靜。我們不會有爭鬥,也沒仇恨。」

  我看見他深眼窩內,有淚光在閃。

  我走出帳篷時,門外有幾個穿軍服的人。尼瑪說,他們是縣裡派來的公安戰士,專門來維持治安,防止騷亂的。

  又是那個長臉漢子,引著我朝山下走去。他說,他佩服我的膽量。我在湖邊畫畫時,有好幾支槍口對準我,如果誰不老實扣響了扳機,我就完蛋了,成了湖中的魚食了。我縮了縮脖子,說:「我是畫畫的,不是來占這塊草地的。」

  他輕蔑地笑了笑,把嘴裡的一塊什麼東西嚼得格哧格哧響。他說:「我們掠熱人從來就沒有怕過亞麻書人,和他們打,我們從來就沒有敗過。」

  送過海子,他便叫我自己下山了,他說:「下次別過河了,凡是那邊過河來的,我們都視為侵犯,是不會客氣的。」

  我最後看一眼碧藍如寶石的海子和馬鞍形雪山,它們平靜的模樣勝過任何在慾海中掙扎的人。陽光洗浴著它們聖潔的身子,所以它們才與世無爭,像天神似的供人拜膜。它們不該屬於誰,它們是留給大自然的珍貴藏品。

  我對著長臉漢子傲慢的背影大聲喊:「在你們沒有爭鬥時,我會再到這裡來完成我的畫!」

  他哈哈長笑,沒有回頭,靴子把草地踩得嘩啦啦響。

  山坡下,生龍澤仁躺在草叢裡呼呼大睡,油膩膩的氈帽蓋住臉,一溜口水掛在嘴角。馬背著鞍子在旁邊吃草,馬嚼子掛在下巴上,嚼起草來很吃力,常常氣憤得呼嚕呼嚕噴著鼻息。我腳尖碰碰他裸露的肚皮,他顫了顫,呼地爬起來,握住腰上的刀柄吼:「來呀,來呀!」

  我跳開了,又捂住嘴笑。

  他臉紅了,嘆口氣把手中的刀扔在草地,又躺了下來,說:「我還以為是掠熱人來了。」

  我說:「我要是掠熱人,你還能這麼舒服地躺著睡覺?」

  他揉揉還有些迷糊的眼睛,問我:「你畫完了?」

  我說:「完了。」我打開畫板讓他瞧,他不想瞧,說:「看見掠熱人了?」我說:「當然看見了。掠熱人還伸出大拇指,誇我的畫呢!」

  「嘿——」他咧開嘴笑,不相信我的話,說:「他們誇你?沒割下你的鼻子耳朵,就算開恩了。」

  我說:「你去,他們可能要割下你的鼻子。我去,他們卻把我當貴賓,請我進他們的帳篷吃牛肉。」

  「嗯——」他眯著眼睛頭歪著看我,好像不認識我,說:「你別把自己的頭想腫了!」

  我真的有些氣憤了,說:「你不相信我?好吧,你現在就去問問掠熱的區委書記尼瑪,他還叫我給充翁書記帶封信呢!」

  我把信摸出來,給他看。他摸摸皺巴巴的信紙,還有些不相信這是真的。他說:「你真的見到他們的尼瑪書記了?」

  我說:「騙你,下輩子變馬供你騎供你打。」

  他搖搖頭,說:「唉,我頭很脹,還沒睡醒。」

  我們準備回去時,他一再懇求我,回去後千萬別說他躲在半路睡覺,就說他握住刀保護我,掠熱人才不敢傷害我,讓我畫完了畫。他們的書記還讓我們給充翁書記帶信呢。

  我想起了另一件事,伸手問他:「拿來。」

  他臉上閃過一絲慌張,驚奇地說:「拿什麼來?」

  我說:「腰刀。你從我這裡拿走的腰刀。」

  他跳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說:「我什麼時候拿你的腰刀了?你在我身上搜搜看,我沒有你的腰刀呀!」

  我懇求說:「還給我吧,那是阿嘎借我防身用的,我得守信用,回去後得還給他。」

  他說:「你搜搜看,你看有沒有?誰拿了你的腰刀,誰下輩子轉世為狗,好不好?」

  我眼淚都快滾出來了,恨不得揍他兩拳,咬他兩口。我說:「你不還我的腰刀,我回去後就把你讓掠熱人嚇得尿濕褲子,不敢陪我去畫畫,躺在半路睡覺的事傳遍整個亞麻書人。」

  他憤恨得頭髮都飛起來了,一把抓住我的衣領,眼內像要滴了血來。不過,只不過會兒他又軟了,放開我,朝那匹白馬走去。他拉著馬韁繩過來,一拍馬鞍,那把腰刀便掉到了草地上,他沒拾起來還我,罵我一聲小氣鬼,便牽馬獨自走開了。

  我拾起腰刀,插在腰上,騎上了我的馬背,腳碰碰馬肚子,便飛快地朝河對岸跑去。

  充翁他們早就下山了,四周空蕩蕩的,寂靜得讓人恐懼。天突然陰了,大團大團的黑雲堆滿了天空。風颳得很猛,仿佛會把人從馬背上颳得飛起來。

  天快黑盡時,我們看了牧場星星點點的燈光。雪就在這時飄了下來,沾在臉上很冷。牧場裡的人也一定看見了我們,朝我們大聲呼喊,幾個騎手騎著快馬朝我倆衝來。

  他們抓緊我與生龍澤仁的馬韁繩,說:「我們的酒肉都擺好了,等著給你們敬酒呢!」

  他們在我的胸前又捶又拍,說:「甲嘴(漢人小伙子),你敢獨闖掠熱人的營地,不簡單呢!」

  我的臉羞紅了,說:「我算不了什麼,只是去畫畫。」

  生龍澤仁卻洋洋得意,大吹自己怎麼智斗掠熱人,保護我畫完了畫,還獨自鑽進掠熱人的帳篷,和他們的區委書記握了手,指責掠熱人自己的草地不好好呆,跑到我們的地盤來搭帳篷,放牛羊。

  「你在吹牛皮吧?看看你的臉,鼻頭子都紅了。哈哈哈。」給他牽馬的漢子,望著他的臉說。

  「生龍澤仁不吹牛皮,馬屁股就不會放臭屁了。他見著掠熱人,除了褲襠里夾尿,什麼也不會幹。」另一個漢子說。

  生龍澤仁眼珠都氣紅了,他朝天吐了口唾沫,還沒唾沫落地,就賭咒說:「我剛才講的不是實話,就讓馬蹄子把我踩成爛泥。不信,你問問稀里巴(知青),他身上還揣著掠熱人給充翁書記的信呢!」

  他們都問我是不是那樣。我把信摸出來叫他們看了看,又揣回兜里。幾個漢子卷著舌頭吹了聲響亮的口哨,快步地踏著草皮朝牧場衝去。

  大片大片的雪霧滾了過來,風颳得山似乎搖晃起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