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央嘉措的歌
2024-10-04 07:13:21
作者: 嘎子
好幾天,我都像生了場大病似的,渾身無力,腦袋裡空蕩蕩的,什麼事都不敢想。每天出工收工,我都要朝小學的方向望,我盼著從學校門前彎彎曲曲伸過來的小路上,能有達瓦拉姆輕快得像在舞蹈的身影。
路上只有幾個放學或上學的小學生,蹦跳著突兒穿進金黃色的麥浪,突兒又穿出來,身上似乎也染了層金黃色。
我的心裡卻是一片陰暗。
回到冷冰冰的屋子,甲嘎似乎也在故意冷落我,埋頭喝茶吃東西,或躺在鋪上把一支紙菸抽得雪亮。他不與我說一句話,問他舒適什麼,他冷冷地盯我一眼,又回頭吸菸,噴出滿屋辛辣的煙霧。
就是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我也難以說清埋在心中的那種酸苦的感覺。第一次品嘗到那種感覺時,真的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我真想找個信得過的朋友好好地傾訴。那一天,我距離十七歲還有十多天,我的生日是六月五日,剛過兒童節不久。我很小的時候就感謝母親把我生到個好日子,兒童節還在回味,生日蛋糕又吃開了。
我在喝加了鹼的又苦又澀的濃茶時,對甲嘎說:「讀中學的時候,你有沒有念念不忘的女同學?」
甲嘎冷笑了一聲,沒回答。他在吸菸時,我還是看出了寫在他臉上的心中的秘密。他盯著煙霧裊裊的菸頭,眼內痴痴的,臉上有溫柔的笑紋。他肯定想起了同樣溫柔的往事。
我說:「讀初三時,我的班上轉來了一位女孩子。個子不高,人很瘦,臉卻白淨得像剛從桶里倒出的酸奶子。同學們都叫她『白骨精』,她也不生氣。她的那張白臉每天都在我的眼前晃,我不得不死死地看。我心中絲毫沒有非分與妄想,只是想看,看著心裡就舒服。她好像對我痴痴地看也不在意,只是偶爾斜著眼睛瞟我,又若無其事地看老師在黑板上寫字。有一天,她走在我的面前,站了一會兒,臉上很怪地笑了笑,叭的一聲,她手一揮,一張塗滿了糨糊的紙菸盒貼在我的眼睛上。我惱怒地撕下煙盒,她已搖擺著細長的身子走出了教室門。我看著煙盒,上面有一行字:你再瞪狗眼看我,下次貼到你眼睛上的就是生石灰!我把紙菸盒揉成團,扔出了窗外。其實,那張紙菸盒讓我的腦袋清醒過來了。那張白臉沒什麼值得看,眼睛很小像羊屎蛋,鼻樑很塌,嘴角有幾顆小麻點。這樣想,她的那張白臉再也不晃眼了,她在我的心中也迅速地淡忘了。」
甲嘎把吸短的菸頭扔到地上,還是沒說話,好像根本就沒聽我講的事情。他站起來,蹬上鞋子在寒風中撒了一泡尿,又回到黑暗的鋪上,把被蓋蹬開,躺了下去。
我在給他講第二件事時,他的鼾聲響了起來。開始很輕,像風從門窗縫隙中穿過,哧哧嗚嗚地叫。後來,聲音越來越大,像雷從天花板滾過,把牆上的泥土震得嘩嘩地掉。在他的鼾聲中,我講了第二件事,我不管他聽不聽,我就想講,想把心內的一些不舒服的東西掏挖出來,扔進垃圾筒,然後心內就清靜了舒服了不再痛苦了。
我讀初三時,班主任老師為了管好我們這群頑皮的男生,一人調了個女生做同座。那些女生個子都比我們高大,力氣也蠻,發起怒來隨便一扔,就可以把我們這幫發育緩慢,骨瘦如柴的男生扔到牆角。
與我同桌的叫楊元圓,臉同她的名字一樣的圓,卻梳著長長的辮子,吊在背後尾巴一樣一甩一甩。她一來,就用粉筆在桌上畫了條分界線,說誰也別侵略誰。我說,她的分界線畫得不標準,應該像地圖上的國界線一樣地畫。我把她畫的線擦了,一刀一刀地刻了國界。我把自己放手的地方畫得很寬,占了桌子很大一塊。為了補償,我在桌子的上半部畫了一大半給她,對她說為求和平,我出賣了那麼多土地給她,夠喪權辱國的。我在她桌面刻了兩個字:楊國,飄著一面國旗,旗上是顆羊頭。我的那面叫洛國,旗上是顆牛頭。我們的戰爭就常常在這桌面上進行。她的手臂只要過了線,我就狠狠地反擊。有一次,我的桌本不小心過了線,她抓起就扔到了牆角。我對她說,我要復仇。她沒理睬我。有一天,她做作業時,髮辮不小心甩過了界。我摸出做手工的剪刀,咔嚓一聲把她的髮辮剪了下來。她大叫起來,驚動了老師和全班的同學。老師看著手捧剪下的長髮不停哭泣的楊元圓,厲聲問我為什麼要剪她的長辮。我脖子一硬,理直氣壯地說,我在進行珍寶島自衛反擊戰。
楊元圓終於感覺到自己很吃虧,要我重新劃分界線。我說畫定的線是不能改的,不然國家就不像國家了。她沒話說了,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有一次上完體育課跑操回來,她把自己的回力膠鞋一蹬,順手放在了桌上靠近我鼻子的那一方,一股新鮮的臭味直往我鼻孔里鑽。我叫她把鞋拿下去,她說鞋是放在她的國界裡,與我的國土無關。我只好捂住鼻孔忍受了整整一節課。
我們的戰爭,便在自衛反擊戰中進行了整整一學期。
期末考試剛過,她對我說,她要轉學了,好像依依不捨的樣子。我心內突地一沉,像保存了多年的什麼東西突然丟失了一樣。我說不轉行不行?她說不行,她父母要調到另一個城市去了,她不能不跟著去。我心裡有什麼東西堵塞著,說不出話來。我把鋼筆送給了她,她也送我了一把尺子。那天,我寬宏大量,任由她的侵略軍在我的國土上晃來晃去。
她走了,第二學期又調來一個女生。我沒有了任何興趣與她打邊界戰了。
甲嘎的鼾聲停了,那裡靜悄悄的,像什麼東西都沒有。我沒點燈,黑夜著包圍著屋子,只火爐前一團暗紅的光吸引了我,還有些飛來飛去的蛾子。我不想睡,心內的酸澀味不吐盡我是睡不著的。我看看甲嘎方向,不管他聽不聽,我還是把幾天前去找達瓦拉姆的事講了,我是擂著自己的頭講的,指責自己無用,連個女人都沒看好,飛進了別人的懷裡。我吐露幾句,心內就扯動一次,那傷痛越扯越深,我受不住了,捂住臉嗚嗚地哭泣起來。
「你他媽是個懦夫,一條遭閹割的狗!」甲嘎坐起來,憤怒得滿臉通紅,恨著我說:「男人是不為這種事流眼淚的。」
我抬起頭,吃驚地望著他。又搖搖頭,說:「我該怎麼辦才好?」
他冷笑了一聲,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說:「我們康巴人遇到這種事,會用拳頭用刀子拼個你死我活。懦弱的只能是無用的漢人。」
他冷笑激怒了我。我說:「假如能把達瓦拉姆的心奪回來,拼拳頭動刀子我都不怕。可是,達瓦拉姆講了,她心甘情願嫁給那個矮個子的格(老師)!」
甲嘎說:「心是用刀奪不回來的。如果她的心真的飛進了別人的窩裡,我看你就算了吧。」
我說:「我不會算的。我還要去找達瓦拉姆說個清楚。」
甲嘎卻哼起了一支歌,他的嗓音很低沉,唱起憂傷的歌就更加憂傷了。
花開的時節已過,
「松石蜂兒」並未傷心,
同愛人的因緣盡時,
我也不必傷心……
他說:「這歌你聽過嗎?」
我說:「沒有。」
他說:「這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歌。聽了他的歌,你那些憂傷都算不了什麼了。」
我暗暗說:「聽了這首歌,我更想去找達瓦拉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