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遍地陽光
2024-10-04 07:13:18
作者: 嘎子
轉過山頭,便看見了亞麻書界,看見了那大片的金燦燦的陽光。
其實,正行在中天的太陽是白色的,陽光也是白晃晃的,把常年積雪的山頭映得一片刺眼的銀白。金色的是田野,是正在成熟的青稞地。走在地邊,麥穗上堅硬的麥芒碰撞的嘩啦聲就朝你湧來,像要把你淹沒,讓你也成為它們中的一員。
我下了馬,走在麥穗叢中,那嘩啦嘩啦的喧譁聲一浪一浪地湧來。我的心卻平靜下來,慢慢地走,慢慢地品味麥穗碰撞的聲音。這聲音會使你想起一切愉快的事,忘掉殘留心內的一切煩惱。
嘩啦,嘩啦嘩啦——
跟隨麥浪,我走到了寨口的那堵大白牆前。那一刻,我最渴望的是見到達瓦拉姆,見到她後便把我在莊果寨子裡的經歷告訴她,讓她的聰明的腦子幫我想一想,我沒得罪晉美的兄弟,只是老老實實地幫他兩口子畫了幅畫,他就那麼恨我?
想到這,我心裡又是一片陰暗。
寨口碰見的所有人見到我都笑得很燦爛,誠心誠意地說著「嘎呵特(辛苦了)」的話,幫我牽馬,拿東西,問我在莊果過得好不好,就像我是個遠征歸來的英雄。
我卻看著小學的方向問:「學校今天不上課?」
「上。我們的娃娃都送到學校上。」
我把行李扔進屋子內,被蓋卷也沒拆,把馬牽到阿嘎那兒,叫他餵些草放回莊果去。我急匆匆地往學校跑去。
學校,就是那座廢棄的兵營,背靠大金寺的殘垣斷壁,好像是那片廢墟中掉下的一塊土牆,殘破卻完整。兵營的崗亭還立在大門旁,只是貼滿了曬乾了的牛糞餅。院牆上軍人氣息的大標語還清晰留在上面:黨指揮槍,不是槍指揮黨。解放軍是毛澤東思想的大學校……
門前很安靜,陽光下幾張從作業本上撕下的廢紙也靜止不動。一條和毛狗臥在前爪上,斜著眼睛看我,也懶得動一動。我在門前站了一會兒,讓激動的心平靜下來,想了想見到達瓦拉姆時該說些什麼,便走進了學校。
稚嫩的讀書聲傳來,真讓人激動。一群孩子坐在院內的草地上,圍著一個穿紅色袈裟老喇嘛,陽光把白色的輕紗鋪在他們身上。他們讀的是藏文字母,讀起來像唱歌。老喇嘛看了我一眼,知道我是來找誰的,朝教室背後的一排白色平房指指,又繼續領讀。
我朝平房走去,很快就看見了達瓦拉姆與另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坐在陽光下,他們指著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雞又說又笑。我站在他們面前時,達瓦拉姆才抬起頭,對我很淡地笑了一下,很不自然。
她說:「你回來了。」
我眯著眼,抵擋著越來越強烈的陽光的直射,想說的話全咽進了肚裡。
她說:「你看你看,我們餵的小雞可不可愛?」
她說「我們」二字讓我很不舒服。我苦笑了一聲,說:「是可愛。」
我看看那男人,黑紅粗糙的臉,說明他是本地人,年齡不小了。頭髮是捲曲的,很好看地捲成波浪,在太陽下閃著黑油油的光。他朝我咧嘴一笑,臉上的皺紋很深很柔和。
達瓦拉姆介紹說:「朗卡嘉措老師,從甘孜師範調來的。曾經在這一帶當過知青。」
我同他握握手,心裡很冷。他臉上還是笑,說:「你是從省城插隊下來的吧?達瓦拉姆說起過你。」
達瓦拉姆說:「嘉措老師很有才華,笛子吹得好極了。等一下,讓你欣賞一下我的琴伴奏他的笛子,簡直美妙極了。」
我說:「我現在口渴死了,想喝點熱茶。」
「來來來,」嘉措老師拉著我,說:「去我家喝茶,我剛打了一大桶酥油茶。」
他的屋子很簡樸,卻很乾淨。茶桌書桌都擦拭得發亮。我注意到牆上貼了一幅水墨山水畫。那個年代,很少有人畫這種黑山黑水了,這幅畫卻畫得很傳神。高大威風的雪山由大團的水淋淋的墨汁襯托,山下點點牛群,飄著炊煙的帳篷,衝進風雪中的牧羊狗。我細細地看著,說:「你畫的?」
達瓦拉姆搶著說:「嘉措老師只幾筆就畫出了,我看著他畫的。」她眼內閃動著對這個成熟、漂亮男人的崇拜。
嘉措笑了一聲,說:「我在寨子裡看了你畫的壁畫,那才是真正的好畫。」
我沒開腔。她同嘉措老師嘻嘻哈哈說著什麼,我一句也沒聽清。我默默地灌茶,想壓住心內不斷上涌的難受的滋味。我第一次品嘗那種滋味,那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妒忌,兩個男人之間還站著一個可愛的女人。
他也看出了我的難受,說:「怎麼?我的茶不好喝?」
我苦笑了一下,說:「我很累了,想回去休息。」
他哈哈一笑,說:「累了,就睡在我的鋪上。不用客氣,達瓦拉姆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他與達瓦拉姆相視一笑,我看出了那眼光中的異樣。
我說什麼都得走了。
達瓦拉姆站起來送我,我們默默無言地到了校門口,她才低聲說:「嘉措格剛死了妻子,他還要供養兩個孩子。」
我說:「他的負擔真重。」
達瓦拉姆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想幫助他。」
我輕聲一笑,說:「你就幫他吧。」
她說:「你不生氣?我看得出,你很生氣。」
我真想哈哈大笑。不過,我十七歲的心還是傷透了,我真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不過,此時我得平靜,像什麼事也不會發生似的對她說:
「隨你的吧。你想幫助人家,我生什麼氣?」
「我想嫁給他呢?」
我沒回答了。我怎麼說呢?那可是我第一次愛上的女人呀。我很痛苦地笑了一聲,說:「我想回家睡一覺,頭痛得厲害。」
上課的搖鈴聲響了起來,她說:「該我上算數課了。」
我沒理睬她,把很冷的背脊對著她,走出了校門,走向寂靜的田野。
她在我的背後喊:「什麼時候,一定來學校,聽我和嘉措格合奏《北京的金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