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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的呼哨

2024-10-04 07:13:15 作者: 嘎子

  最先活起來的是黏稠濃釅的晨霧。

  這灰藍色的怪物,從陰沉沉的岩石縫隙和掛滿粉霜的草叢間擠出來,拖著笨重冰涼的身軀緩緩蠕動,爬行,漂浮,漸漸的,吞沒了這死一般沉寂的山谷……

  山寨就在此時醒了過來。

  晉美牽來兩匹高大膘壯的馬,拉著韁繩對我咧嘴嘿嘿笑著。那酒氣那苦悶那怨憤早已陪著黑夜消失在濃煙滾滾的晨霧中了。他哼著歌,把送我的一皮袋子血腸綁在那匹黑炭似發亮的馬屁股上,叉開四根指頭梳理著馬濃濃的鬃毛,對我擠擠眼角。

  「嘿,敢騎嗎?」他問。

  我拉過馬韁繩,跳上馬背很神氣地遛了一圈,望著他笑。

  「算我眼珠瞎,成了羊糞蛋子。看不出你很會騎馬。」他在我馬屁股後抽了一皮繩,跳上另一匹毛色雪白的馬追了上去。

  他默默地望著村口,那是他兄弟的小土屋。屋門緊鎖著,鬧嚷嚷地圍了一大群人,冷落了對面畫上巨像的那堵土牆,牆下遊蕩著幾隻無主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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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個卵。」

  他陰著一張難看的臉,低聲咒罵,狠狠抽了馬一鞭。馬蹄重重地從屋前砸過,把焦黑的泥土朝驚慌的人群濺去。

  我心堵塞著疑團,跟上來問:「鄧登怎麼樣了?」

  他陰陰地回答:「死不了。」

  他臉上的霧氣越來越重,伏著馬背使勁揮著韁繩。我問他什麼,他就紅著脖子用藏語咒我,好像我就是他常罵的那個賊狗。

  山霧瀰漫,山路陡峭。幾聲靈梟的怪叫,使人從兩腿間隱隱透出一股冷顫來,直刺緊縮的心臟。

  哦哦,嗬嗬嗬嗬嗬……

  天地間迸出一串嘶人肝膽的長嘯,似悽厲的狼吠狠狠撞擊著堅硬的崖壁。山谷里陡然透出刺骨的寒冷。

  哦哦,嗬嗬嗬嗬嗬……

  又一串傷心欲絕的呼喊,順著潮濕的寒風撲面而來。

  「是我兄弟。」晉美使勁抽打疲憊不堪的馬,嘴裡咒罵著什麼。

  山路中央,站著個衣衫襤褸的漢子,坦露出枯黑的胸脯,拳頭在胸脯上使勁擂著,嘴裡野獸般地哭嚎。他沒理睬晉美,眼光蛇信子般地直刺我,牙幫憤恨得隆起腫塊,拳頭舉過頭頂使勁揮著。

  「騙子……魔鬼!」他又惡狠狠地罵了一串我聽不懂的藏語。

  「沒出息的東西,」晉美跳下馬,也朝他揮著兩隻拳頭。

  在這濃霧瀰漫的山崖上,兩兄弟像是沒有絲毫感情的仇人大聲爭吵著,辱罵著,互相揪著頭髮扭打起來。晉美恨著兄弟那張焦泥斑斑,沒有血色的臉,呸了一口濃痰,猛地揮出一拳,又是一拳,咬緊的牙齒縫裡蹦出幾句粗魯的話。鄧登緊捂著紅腫的臉恨著哥哥,忽然,他揪著頭髮尖聲嗥叫起來,激昂地擂著胸脯向哥哥訴說著什麼冤屈,在哥哥又揮了他一拳後,他揪著頭髮尖嗥著朝山下狂奔而去。

  哦哦,嗬嗬嗬嗬嗬……

  悲愴慘痛的嚎叫還清晰地映在那片黑塔般的山壁上,亢奮的嚎聲里透出無盡的怨苦,整塊山谷都在顫抖,拱動。

  晉美長長胃嘆著,蹲下來緊緊捂住臉,難受地抽動背脊,指縫間淌出渾濁的淚。他回頭看看我,眼縫中要淌出血來,罵了一聲:

  「媽的,你還不快滾!」

  我牽著馬朝山頂爬去。他的粗重的喘息聲和長長的胃嘆聲,緊緊跟在我的背後。

  膠狀山霧又漫上了山頂……

  「你給我兄弟畫了像?」他問。

  「沒畫好。」我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你很老實。我看過了,你畫得太真了。」他又挺可怕的望著我,說:「我兄弟說你是魔鬼,怨恨你,要殺了你。」

  我背脊顫過一絲寒冷,埋著頭,讓這冰涼的膠霧和沉沉的馬蹄在我心內纏綿。

  「你很老實,畫得太真了。唉唉,我兄弟的老婆是看了你的畫,才跟那賊狗跑的,懂不懂?」他面頰上那幾條刀縫子般的皺紋一抽一搐,顯得冷峻起來。他又眯眼望著灰濛濛的天空,有些傷心,說:「今天會出太陽的。唉唉,我可憐的兄弟看不見了。他會死的。他鬥不過那條賊狗。」晉美冷峻的眼縫又露出一絲倨傲的笑,「他不會給晉美家的人丟臉的!」

  我望著陰沉沉的天空,天空也用冷冰冰的眼睛望我。太陽呢?太陽摟著老婆睡覺去了。太陽不如地上的人,太陽真苦……。一絲苦痛顫過我的心田。僅僅是顫過,像平靜的水面浪起的水紋,不久又恢復了平靜。那時,我不知道大悲大慟,不知做事的對與錯,只知道我老老實實地畫了張不太滿意的肖像畫。至於晉美兄弟丟掉了老婆,至於由此引起的風風波波,我至今也想不通猜不透。我不需要去想它,我畢竟不是喝達曲河水長大的人。後來,我在街頭收兩塊錢為人畫像時,仍然老老實實地畫。有時,也為把一個生在臉上傷疤或黑痣畫得太真實,而同別人揪著衣領大動干戈……

  上了山口,就是平坦的繞著山間向下伸延的路。我倆又上了馬,晉美猛地朝我的馬屁股抽了一皮繩,馬驚恐地蹦起來,彈著四蹄死命地砸著僵硬的山路。泥沙飛濺,山壁搖搖晃晃,我顛著身子差點滾下馬背,狼狽地伏在馬脖子上,驚出了一身冷汗。他趕上來,狡黠地朝我擠擠眼角。

  「喂,」他問我:「你幾時想娶老婆了,就來我們莊果吧,莊果的美人多的是,嘿嘿。」

  「我會來的,」我也學他詭秘地擠擠眼角,說:「那時,我會看上你的老婆,會帶上她遠走高飛的。」

  「唔?」他愣了一會兒,抓住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起來,說:「你敢!我要找你拼刀子。我會砍斷你的脖子,哈哈,賊狗!」

  下山了。

  厚雲籠罩的天空,真的像冰板般碎裂了,鮮亮的陽光溫泉似的從雲縫瀉下來。奶膠般黏稠的霧氣也被橐橐的馬蹄鐵砸碎了,碎成滿天滿地的金色粉末。這片僵硬的黑土地上,層層地鋪著大片大片純淨的霜骯髒的霜冰藍的霜銀白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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