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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的血腸

2024-10-04 07:13:11 作者: 嘎子

  我飽蘸著濃艷的大紅,在主席像下寫完了一串火苗般耀眼的標語後,晉美實現了他的諾言,為我宰牛灌血腸。

  四個健壯的漢子摔翻了一頭肥胖的公牛,又用牛皮筋死死套緊不停掙扎的四蹄。牛通人性,絕望的呼出一串傷心欲絕的哞聲,幾顆濃釅的淚珠子掛在眼角老也掉不下來。莊果人心軟,宰牛不用刀,一根細細的筋條套住牛寬厚的鼻嘴,插上根撬棒死死地勒著。這時,牛隻有呼進的氣沒有呼出的氣,肚子慢慢膨脹起來,像個巨大的圓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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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許久,牛連呼進的氣也沒有了,眼珠憤然地鼓得滾圓,仿佛會帶著一汪污血蹦跳出來。晉美摸摸牛已經冰涼的鼻子,抽出明晃晃的腰刀插在地上,跪下來默默禱告。像是說這不是傷生害命,是在解除牛在世間的苦痛。爾後,他伏在牛的角叉上,鋒快的刀在牛的脖子上陷著。抽出刀,污黑的血如滾燙的岩漿噴涌而出,仿佛會噴出帶著煙霧的火來。圍觀的人倒吸一口氣,朝後退著。晉美回過頭,眯縫的眼裡也似乎吐出滾燙的火。

  「瞧個卵!還不幹活去,給大寨地背糞。」晉美朝圍觀的人群吼。

  人們沒有動,眼睜睜地看見厚厚的牛皮被剝掉,滾圓的肚皮被子剖開,拖出一地紫色的綠色的藍色的牛腸。滿地腥味沖得人眼眶充血,人群遠遠地退開了。一隻鴉雀眼饞地在枯樹枝上跳著,叫的聲音很刺耳。

  蛇一般的牛腸拖著長長的身子,拖進了湍急的達曲河,沖洗盡了腥味的東西,又拖進了場院,饞饞地吞食著調和了糌粑面、肉末、鹽巴和凝固成團的牛血,吞得肚腹滾圓,用細繩勒成胖胖的長條,就成了高原上很有名氣的血腸。

  「你可要吃個夠,不撐破肚皮不准你下山。」

  晉美對我嘿嘿笑笑,把手上的油血朝胸膛、臉頰和蓬亂的頭髮上塗抹。

  夜晚,我住在了晉美的家。一大盆浸滿油珠的煮血腸,一大碗渾濁的青稞酒。昏黃的酥油燈,雜亂的屋子。一大群老鼠吱吱撕咬著屋角大堆牛皮袋子,瀰漫著一種潮濕的霉味。

  「屋裡就你一人?」我問。

  「籠里就一隻可憐的麻雀。」他說。

  「你老婆呢?」我問,這屋子應該有個老婆才對。

  「老婆?哼哼,老婆還躺在母牛的肚皮里呢!」

  我想對他吹吹鄧登的老婆,吹吹我的那個意外的發現。他卻細眯著眼睛,把一截肥嫩的血腸塞進我的嘴縫。「吃,下山你就吃不成了。」他狠狠灌一口酒,咂咂嘴,有些憂傷地揚揚手掌,說:「女人?女人都是往高處飛的鴉雀,誰願意在我的枯枝上築窩?」他眼中湧出了一汪血絲,吐出一口酒氣,說:「我和鄧登鑽出娘肚皮,就生得矮小,還長了一雙怪異的腿,不像個人樣。唉唉,我窮,屋裡只養得下老鼠和跳蚤……唉唉,我兄弟盪盡了家產,才娶來了個老婆……唉唉,還惹來個快嗅穿土牆的賊狗……唉唉,」他煩悶地端起酒碗狠狠地灌著,像要衝淡心內湧出的苦澀。他搖搖手掌,聲音都有些含混不清了:「別說了,別說了。喝呀,看不出你還有酒量。來來,醉上一碗。」

  我灌了一口,酸溜溜的。咂咂嘴,又品出了一股濃烈的苦味。我從沒見過像晉美這樣灌酒的人,悶悶的一聲不吭,大碗大碗的酒就空了。滿滿的一罐酒全倒進了他的無底的嘴縫裡,瘦小的身子還未見絲毫膨脹。那酒全滲出了他的骨頭縫血管里,他也溶解成了酒,醉倒在陰陰沉沉的,寂然無聲的夜色里。滿世界裡都充斥著他的興奮的鼾聲。

  我在他漸漸冷下來的火爐旁坐到了半夜。

  哦哦,嗬嗬嗬嗬嗬……

  一串悽慘的喝叫聲顫顫地抖過,寨子裡的狗吵鬧成了一片。

  晉美猛地翻身爬起來,望望窗外,說:「是我的兄弟。」

  哦哦,嗬嗬嗬嗬嗬……

  又一串長長的喝叫滾過,晉美焦黃的臉憤然地緊皺著,鼻尖上掛著幾顆油膩斑斑的汗珠。他咬著牙根吐出一句:「老子料到他會來,賊狗。」

  我問:「誰?」

  他說:「賊狗。」臉色變得猶如長年風雨洗刷,褪盡了色彩的經幡。

  「我去看看。」我拉開門,他緊緊拖住我,渾身的骨架像被寒風扎刺般地戰慄起來。

  他說:「你去?死!」

  他把我猛地掀開,走到茶桌旁,把剩下的半碗酒灌進嘴裡,沮喪地搖搖頭,說:「你不懂,我們的事你不會懂的。那種事誰也管不了,菩薩也會閉上眼睛的。」

  他歪倒在卡墊上,枯裂的嘴唇邊浸出一溜污黑的殘酒。

  狗的喧鬧驟然停止了。黑夜噝噝叫著,淹沒了一切聲響。從窗口向外望去,霧更濃了,坡上高高低低的碉樓始終是平靜的,平靜得不復存在,只有一塊塊立在山寨背後的,任由夜風狠狠撞擊也不吭聲的,沒有生命沒有感情冰冷如霜的黑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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