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像
2024-10-04 07:13:07
作者: 嘎子
天亮時,我呆在寨口的那堵白泥牆前。
冷峭而又溫馨的野風甜滋滋地刮過,帶著早炊的寨子用羊糞渣燒出的香味。高築在坡上的一幢幢碉樓,浮在混沌的清新的空氣里,仿佛會隨風飄走。有鳥叫,很脆,逗引得村裡的狗和出牧的羊也來應和。這熱鬧的聲音順著跳蹦的達曲河水朝山下流去。難怪晉美從河水裡聽出了山的心跳,就是這味兒。
我從書包里掏出鉛筆頭和一幅木刻主席像,仿照著在牆上塗塗抹抹,背後圍了一大堆瞧稀奇的人。
「嘿嘿,你早哩。」是晉美的聲音。他搖晃著身子來到我的背後,拍拍我的背,說:「昨晚睡好了?」
我說:「睡好了。」
他嘿嘿笑著,朝圍觀的人擠擠眼睛,悄聲問我:「昨夜,你聽見什麼聲音了?」
我說:「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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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他又怪異地朝圍觀的人擠擠眼角,大聲說:「你連那麼好的聲音都沒聽見?可惜呀,可惜。」
圍觀的人猛地哈哈笑起來。
我傻傻地望著他,望著那些咧嘴痴笑的人,不解地搖搖頭。晉美拐著羅圈腿,走近圍觀的人,咕咕咕地說山谷藏話,然後朝我挺滑稽地擠擠眼角。人們猛地大笑起來,那些面嫩的姑娘們捂住臉,咕咕咕地笑著跑開了。
我知道他又在戲弄人,乾脆不理不睬,背轉身朝土牆上塗抹。晉美只道我生氣了,一腳踢開竄到身邊的狗,朝圍觀的人揮揮手,喊:「幹活了,幹活了!男的下地翻土,女的嘛,去倉庫撕羊毛。」
人們散開了,他又拍拍我的背,嘿嘿笑著說:「今晚可要醒著耳朵,好好聽聽喲!」
我抓住他的袖筒,湊近他的耳朵說:「我聽見了,你兄弟是個遭閹割的雜種。」
「嘿嘿,」他齜著黃得發亮的板牙。
「他揍那女人,揍得很毒。」
晉美驚疑地看著我,不相信我會這麼說。他把手裡的什麼東西一彈,嘴裡吐出一聲:「屁!是馬就該用鞭子抽,不然金馬鞍休想栓上馬背,懂不懂?漢人。」他又搖搖頭,拍拍我的背,說:「你是漢人,你畫像很兇,我們莊果的事你不懂,你不懂。」他朝我咧嘴一笑,像在嘲笑一個不懂事的傻瓜。他背著手,朝幾隻爛泥里打滾的狗狠狠噴了口濃痰,搖晃著羅圈腿朝地里走去。
土牆邊只剩下我和一團團泥漿、牛糞、狗尿混合的腥臊味。我聽見背後有濁重的喘息聲,回過頭,是晉美的兄弟鄧登。
這位同晉美一般瘦小的矮子,仰著蓬亂的捲髮,瞪著一雙幾乎是盲瞽的眼睛,眼縫隙里透出的光很兇,似蛇信子直往人肉里鑽。
「你早,」我朝他笑。
他不言語,叉開兩隻滿是泥漿的光腳板。幾隻蒼蠅在他臉上爬著,他木然地沒有感覺。寬厚的嘴唇憨憨地咧開,呼出一串濁重的喘息。
他就沉默地站在我背後,看我把主席像的輪廓塗抹完,看我把慈祥的臉畫得特別的慈祥,看畫上那隻揮動的巨手像要揮出牆外揮出暖暖的風來,也看我餓得肌肉顫抖,精疲力竭地癱倒在牆根,才踢開躺在他腿旁的狗,一言不發地轉身朝他家的矮土屋走去。腿一拐一拐地畫圈,不知是真的羅圈腿,還是學他當隊長的哥,拐起才威風凜凜。
「狗日的,」昨晚他當著我的面打老婆,我心裡怪不舒服。我討厭他那張罩著一層冷霧的臉。我倒喜歡他哥臉上那條條深深的、滑稽而又狡黠的皺紋。
天已經黑盡了,我才回到那間矮小的土屋。他和女人給我盛了碗滾燙的茶,又扔了塊酥油,香噴噴的,我灌了個飽。他和女人坐在桌子旁,朝我滿意地點點頭。
「吃,」他說。
我又狠狠塞了一碗糌粑,舔乾淨空碗,像當地人樣響響地彈了下舌頭,扔開了碗。
屋子裡又沉默了,像這老也晴不開的天。
「你畫得很好。」他說。
「沒畫完,還早。」我說,像他哥一樣滑稽地擠擠眼角。
「你畫畫我倆?」他指指自己,又指指羞澀地低著頭笑的老婆。
「畫好貼牆上?」我又擠擠眼角。
「貼牆上,和你們城裡人一樣。」
我攤開紙,抬頭仔細地觀察他倆。我突然有了意外的發現。以後幾十年中,我常常想起這個意外的發現,我把它比作不平衡的槓桿、淌進污水池裡的清泉還有插在牛糞上的什麼什麼之類別人說臭了的話,都覺得不太合適。在清茶顏色的燈光下,我目光移向他倆時,我真的驚呆了,雙眼發直,滿肚子怪味往上涌。我的手顫顫地在畫紙上塗抹,鉛筆卻是禿的。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兩種人還會這麼緊密地靠在一起。他倆任何一個部位都朝著相反的方向生長。一個豐滿、美麗,是個地地道道的莊果美人。一個矮小、貌丑,糙黑的臉上滿是憨氣。
我削好鉛筆,又畫開了。
照活人寫生,在我繪畫生涯中這是首次,也是畫得最真最糟最老實最痛苦的一幅。畫面上不像是一對夫妻,倒像是慈愛而又美麗的母親,摟抱著她的可憐巴巴患著痴呆症的殘疾孩子。
男人站起來,想看。我卻用手臂死死捂住畫紙,心兒慌慌地抖,說:「沒畫完。你要笑,笑起才畫得好看。」
他坐好了,我卻沒畫一筆。
「我看看,」他一把搶走了畫紙,拿到眼前。我看見他糙黑的手臂上那一條條細紋脈管慢慢地粗硬起來,臉頰忽兒焦黃,忽兒青紫,又透出冰板似的寒氣。牙齒在嘴縫中格格碰撞。他女人看著畫,眉頭擰緊了,像要把內心的苦痛擰成疙瘩。他突地撕裂開眯縫的眼眶,撕出一汪汪血紅。把畫紙叭地拍在桌上,說:「你……畫得不像!你……騙子!」
他女人慌慌地拉住他要朝我揮出的手掌,又用藏話咕咕咕地勸說了一陣。
他蹲在牆角,使勁地拍打臉頰扯頭髮擂著胸脯,像一頭慘敗的狼哦哦哦地吼著,慘慘的聲音在淒涼的屋內迴蕩著。女人蹲在他的身旁,昂著頭,滿頭的銀飾撒在胸脯上。她沒有了過去的那種悽苦和膽怯,死死地咬住發紫的嘴唇,要咬出一汪血來。男人忽然一聲吼叫,抓住女人的頭髮,舉著鼓脹起青筋的手,許久都揮不下來。他把女人使勁一欣,死死地捂住臉,蹲在了一旁,說:「你滾,跟那頭賊狗遠遠地滾吧!」
幾顆晶亮的淚珠在女人眼眶裡轉著。
那一夜,鄧登沒打老婆。他灌了許多酒,說夠了胡話,早早地蜷縮在毛氈堆里。他女人卻嚶嚶嗡嗡地哭了一夜。哭聲同鄧登那酒味濃烈的鼾聲攪和在一起,污水般地流進這濃濃的夜裡,給這本來就苦澀的夜,增添了許許多多的蒼涼和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