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兄弟
2024-10-04 07:13:04
作者: 嘎子
莊果寨子憨睡在濃稠的山霧裡。
只有寨里的狗驚醒,嗅出了生人的味兒,高高低低地嚷成了一片。山霧顫抖了,顫出了一片麻麻的雨點子。
晉美咒罵這該挨刀的天,拉住馬停在村口那幢低矮的土樓前。樓是新造的,潮潮的土牆能嗅出鮮鮮的汗腥味兒。屋前沒狗,兩扇黑漆門緊閉著,縫子裡透出細細的燈光來。晉美輕輕敲門,屋內有人應聲,叮叮咚咚一陣響,門開了,站著一個同晉美一般矮小的男人,眼睛也眯成縫子,只是臉皮還鮮嫩,沒那麼多皺紋。
「哥,」那男人叫。
晉美推著我的背,嘿嘿地齜著牙笑。
他說:「進屋吧,這是我的兄弟鄧登。」
屋裡燈光昏暗,顫出大片暗藍色的陰影。鄧登朝屋角吼:「婆娘,有客人來,起來燒茶!」
毛氈叢里鑽出個女人的頭,接著又是光鮮的身子。晉美望著鄧登,擠擠眼角,吧嗒著嘴巴詭秘地笑笑,說:「茶里我放點奶子。嘿嘿,這位小兄弟是貴客,是公社書記手下的文化人。」
「快點!」男人又朝女人吼了一聲。
女人慌忙籠上皮袍,發燃火爐,煨上茶。不久,又把滾燙的茶斟進木碗裡。
晉美伸著兩根滿是黑鏽斑的指頭,把茶碗推開,晃著腦袋望望鄧登,又對低著頭刨火灰的女人擠擠眼,舔舔燥熱的嘴唇,說:「兄弟,就用這個招待累了一天的哥嗎?」
鄧登端起碗,晃了晃,狠狠地潑在地上,濺起一片灰霧。他眼縫隙里湧出一層紅來,搓著手掌對女人說:「你死了,硬了?還不把酒罐子抱來。」
那女人挺起身軀,緊裹著皮袍,聽得見身子在裡面瑟瑟地顫。我才發現,這女人的個頭是那樣的高大,也許比我們知青中的甲嘎還高出幾根手指頭呢!淡淡的燈光下,她臉是蒼白的,罩著一層悽苦的霧。頭低低地埋著朝黑暗的牆角走去。那兩個矮小的男人盤腿在紅亮的火塘邊,粗硬瘦小的黑臉膛上露出幾絲虎樣的威風來。女人怯怯地彎下身子,把罐里的酒倒進碗裡端到他倆腿邊,又怯怯地縮進黑暗處。
晉美端起酒碗哈哈笑了,望著兄弟眼裡放出光來。他大口吞完酒,揩揩發燙的嘴唇,碗一扔,猛地拍了一下鄧登的背,說:「兄弟,你老婆釀的酒好甜呀!嘿嘿,我明天一定來灌個醉。你可別拴上看門狗呀!」
鄧登也哈哈笑起來,臉上皺起密密層層的紋條。晉美朝那女人弓腰笑笑,又對鄧登說:「我走了。這位小兄弟就住你這裡。」
「哥?」鄧登眼裡露出一絲憂慮。
晉美哈哈一笑,拍拍兄弟的臉頰,說:「這是個臉嫩的漢人,壞不了你的好事。嘿嘿,我屋子又潮又髒,他們城裡人嗅不慣油煙味。」晉美拉開門,朝暗黑處望望,臉上又陰黑下來。他回頭對兄弟說:「門插緊點,我好像又嗅到那隻賊狗的臊味了。」
鄧登眼睛狠狠盯著那女人,眼光兇巴巴的像要伸出雙手捏斷那女人的脖子。
我默默地坐在火塘邊,吞咽著主人款待的奶茶和油餅,屋裡的一切對我來說都陌生得像這盞渾濁的燈光,模模糊糊用不著犯疑。主人也像忘掉了我,挖鼻孔嗅鼻煙搓毛繩,幹著他們願意乾的活。當我把桌上東西吞個精光時,鄧登才對著女人吼:「把這位小兄弟睡覺的毛氈子抱來。」
那女人抱來了毛氈,放在火塘邊緊靠著他們的卡墊,鄧登怒了,揪著女人亂蓬蓬的頭髮,說:「是放這裡的嗎?」
女人沒吭聲。他又把女人狠狠掀翻在地上,抽出皮繩在女人身上頭上狂怒地抽著,說:「我就知道你這臊母狗沒安好心。還有,那隻賊狗伸著舌頭在門外等你呢!」
女人咬緊牙,沒吭聲。我走上前去想勸勸,鄧登狠狠掀開我,瞪了我一眼,說:「走開,沒你的事!」狂暴的皮繩又急雨般地潑在女人縮成一團的身上。
燈光漸漸萎縮下去,黑暗撲了過來填滿了被燈光在夜幕上戳破的洞。鄧登攤開身子躺在卡墊上,灌了口茶,又狠狠噴在火灰里。那女人像沒事似的揩揩臉頰上的血跡,梳理一下蓬亂的頭髮,站起來籠緊皮袍,拖起毛氈鋪在了暗黑潮濕的屋角。鄧登又指指火爐,她默默地撥亮火灰,端在我的毛氈旁。
我裹緊毛氈,滿肚子的不愉快。男人打老婆,我們山下寨子裡也常有,可沒有他打得那麼毒,像打一頭不服管的牲畜。山下寨子也從沒有當著客人的面打老婆的規矩。那女人不怨恨他的男人,斟滿一碗茶,放在剛剛揪過她頭髮的那隻糙黑的手掌里。男人喝完了茶,像得到了什麼痛快的滿足,眯著眼睛嘿嘿喘夠了氣,呼地吹熄了燈。
一切都陷入深沉的無聲無息的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