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土
2024-10-04 07:13:01
作者: 嘎子
傍晚,天剛麻下臉時,達曲河上游的小寨子莊果的那個矮小的隊長晉美,牽著一匹老得渾身長著灰色毛刺的母馬找到我,他瘦小的臉頰干牛皮般枯皺,雙眼像指甲摳破的縫隙,很仔細才瞧得清那對滾來滾去油黑髮亮的眸子。那對細縫子就在我頭上腳下睃著,透出股很怪的光來。
他問:「你,稀里巴?」
「嗯。」
我大口啃著塊汁水香甜的生蘿蔔,把剩下的蘿蔔頭子扔給那匹雙眼渾濁,滿是呆氣的老母馬。母馬卻對著我撒了一大堆鮮鮮的糞蛋。
「你,撈羊?」
「洛陽!」我故意大聲一吼,嚇飛了馬身上一群尋著汗汁臊味的蒼蠅。這裡人都說不清漢人的名字,我的名字就有十幾種叫法:老娘、羊羊、咬羊……
「你,騎馬?」他拉拉馬韁繩。我輕蔑地歪著頭,朝馬背使勁拍了一掌。老馬驚恐的抖顫著跳開了。我說:「騎這樣的馬,還不如騎條兔子過癮。」
他咧嘴笑笑,拉緊韁繩,說:「上馬吧。嘿嘿,將就將就,下次一定給你換匹好馬。」
「喂,去哪兒?」我故作驚訝地抱著雙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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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公社澤旺書記沒對你說?」
「他的嘴巴讓二兩酒水泡脹了,吐不出一句好聽的話來了。」其實,澤旺書記早對我說了,莊果寨子要請我在他們寨口的大土牆上,堂堂正正地畫幅主席像,寫幾條大標語。
他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狡黠地朝我擠擠眼角,說:「嘿嘿,我們寨子殺牛,灌血腸。」
我舔舔枯燥的嘴唇,狠狠心,一拍馬背。去,媽的,我都饞了好幾個月了。前幾天,苗二他們趁著濃濕的黑霧,挖出了一條寨里人埋了兩天的死狗,以為能大大解一次饞。腐爛的肉在鍋里吐著渾濁的泡子,散發出一股漚臭的蘿蔔味,誰也不願嘗一口。甲嘎狠狠心,吞了一塊,張開惡臭的嘴巴直嚷:「毒藥!媽的,這狗是吃毒藥死的!」
我當然要去了,為了美餐一頓牛血腸,再遠的路我都要去。可是,走之前我想給達瓦拉姆道個別,我已經好幾天沒見著她了,那幾天我只想著苗二的安危,並請阿嘎給他念經,為他與心愛的人祈福。
達瓦拉姆在洗頭,一盆清水在陽光下飄著熱氣,她把頭髮浸入水中,抬起頭,融入陽光的水珠在髮絲上滾著。她知道我來了,說把茶缸里溶化的肥皂水朝她頭上倒。我倒著肥皂水,她指甲在髮絲上摳出一串串乳白色的泡沫。我對她說,我要去莊果寨子畫幾天畫,馬上就要去。
她嗯了一聲,好像這事並不重要。她又叫我用瓢舀清水往她頭上沖。
我說:「這幾天,我肯定很想你。」
她嗯了一聲,說:「小心點,別把水倒進我的脖子裡了。」
我說:「昨天,我去供銷社買了點雜糖,你喜歡吃的那種。我放在你的枕頭上了。」
她嗯了一聲,尖叫起來,說我真的太笨,把她的背心都淋濕了。她奪過瓢,自己沖洗起來。
我什麼都不說了,很尷尬地站在一旁,心裡湧起一股難受的滋味。我低著頭,悄聲說:「我走了。」
她抬起頭,叫我等等。她的臉讓水浸得又紅又光滑,說:「你就聽我說幾句嗎?」
她說她要去公社剛辦的小學當教師了,她教音樂和語文。她在小學有了一間房子,她要我幫她收拾收拾,再畫幾幅畫,她就要搬進去住了。看得出,她為這事很興奮。
我說:「我馬上就要走了。」
她臉上有了怨氣,說:「你就不能耽擱一天嗎?」
我說:「人家莊果的人牽著馬等在那兒了,我馬上就要走。」
她很失望,說:「你走吧。」端起面盆走進屋內。灑滿陽光的地上,只剩下一灘正在被乾渴的土地汲收的水跡。
我大聲朝屋內說:「你等我三天,只三天。我回來後,再幫你收拾那個新家。」
嘩——,門插上了。
我在門外傷心地站了一會兒,便回家收拾了一點東西,同晉美走了。
矮子晉美硬把我推上母馬滾圓的屁股,牽著馬韁繩,背著手朝那條伸向遠處山谷的細瘦的小道走去。他的羅圈腿像給這乾燥的土地發泄什麼怨氣,拐出團團嗆人的煙霧。他不時回頭朝我得意地笑笑,糙黑的臉緊縮著,皺出條條深深的溝痕,編織出一種難以說清的狡黠的東西來。
霧氣很濃,濕漉漉的,水一般地流動。青稞地呈現出一種古老的青色,開始轉黃的穗子東一塊西一片,很像青銅器上的古鏽。幾隻灰毛野鴿在地邊掏食什麼,馬蹄橐橐流過,饞嘴的野鴿驚嚇地飛起,在陰濕的空中盤旋了一會兒,又樹葉般地飄進地里。
晉美背著手,一腳踏地另一腳卻畫著圈兒走得很得意。他嘿嘿咧嘴朝遇見的每一個人大聲招呼,又朝我擠擠眼角。那些人好奇地看看伏在馬屁股上的我,又看看牽馬的矮個子,嘰嘰咕咕一陣,猛然哈哈大笑起來,響亮地噓著口哨,把圓盤子般的呢帽拋向天空。這時,晉美那一聳一聳的肩膀,使我悟出了什麼,我惱怒地說:「你在戲弄我?」
他回頭朝我挺滑稽地擠擠眼角,說:「伏緊點。這馬性子烈,拖死過人哩!嘿嘿,拖死的還是個大大的幹部,縣上來的。」
他狠狠地把路上一塊卵石踢進了地里。
馬蹄懶洋洋地磨擦乾硬的地皮,橐橐橐,像誰在敲破了皮的鼓。天空陰沉沉的,黑鐵般沉沉壓在尖削的山頭,仿佛會壓斷大山強硬的脖子。太陽不知躲在哪兒去了,剛才都還亮晃晃的懸在頭頂,一眨眼就沒了影。這就是高原,天氣瞬息萬變,不習慣的人真不知道怎麼生活。高原人都習慣了,晉美知道我在想什麼,便自言自語地講太陽的故事。他說,今天是太陽的喜日,累了大半年的太陽也該摟著老婆睡覺去了。太陽真苦,不如活在地上的人,一年內摟著老婆睡覺的日子就那麼幾天,苦呵苦。他咂咂嘴唇,像在品著什麼味道。
走出那片焦黃的三角形荒地,就看見達曲河了。這是另一條路,通向另一個方向去的。不是我與苗二釣魚去的,也不是我們給洛熱送葬去的那條路。從這條路過去,看見的達曲河,不如往下走去時看見的寬闊,也不如下邊水深湍急。說是河,不過比馬的身子長不了幾尺。水清澈如鏡,映出河底的細沙石頭。河水是從山狹窄的夾縫中擠出的,轟轟隆隆,響著山的味道。晉美伏在河岸,在馬吧嗒的厚嘴旁咕嘟了幾口,摘下油跡斑斑的氈帽擦擦嘴,滿有味地彈彈舌頭。他說,這水是山的血液,伏在河岸能聽見山的心跳。他粗黑的臉上突然迸出尖銳的光來,眯縫的眼睛久久地盯著黑森森的山縫子。
「走吧,天快黑了。」
他朝馬屁股抽了一皮繩,把韁繩扔給我,望著我詭秘地笑笑,齜出焦黑的牙齒。
馬蹄聲沉重得像馱了塊石頭。
順著細長的河走進山的夾縫,再翻過那座黑塔般的土山,就是莊果寨子了。
「莊果出美女,」晉美跟在馬屁股後,咧嘴嘿嘿笑,不時抽一皮繩,說:「當年果青王進藏,在我們寨子一住就是大半年。嘿嘿,是那一個個鮮奶子般水淋淋甜膩膩的姑娘們把他的眼睛晃花了。如果不是他住在北京的皇兄下聖旨招他進京,他真的會做我們莊果人。」他寬厚的嘴唇燥燥地舔咂。
黑夜快降臨了,山脊模糊起來,像污水裡的倒影。沒有星光,黑霧在山間四處淌著。霧裡有股腥味,使人想起狼嘴裡的血。達曲河還是那麼晃眼,銀亮亮的是一條凝固的閃電。雷聲倒不震耳,嘩嘩啦啦,似一支纏綿憂傷的歌兒。我昏昏沉沉地眯上眼睛,簸動的馬背像老在漩渦里轉圈的牛皮船。晉美從皮袍的毛叢中伸出頭來,望著黑霧圍裹的山溝,又用牛角刺般堅硬的眼神看我,說:「你,還不下來!」
我抱著雙臂,坐在馬背沒想動。
「下來!黑天黑地的,摔死你,屁!」
我下了馬。潮濕的霧凍僵了我的腿,笨重得像兩根枯朽的木頭。
「走,拉緊馬尾巴。」
他牽著馬韁繩,在馬耳朵上嘰嘰咕咕說了一通什麼,又捋起袖子心疼地擦拭馬額頭上的汗珠,然後背著手走在前面。那搖搖晃晃的身子仿佛在對我嘲笑。
媽的,這狡猾的老吝嗇鬼是心疼他的馬。我拖著疼痛的腿,走在後面惱怒地罵了幾句。
「喂,你在說什麼?」他回過頭,脖子脹得血紅,聽得見他額頭上那幾條青筋在噗噗地跳動,一副想打架的模樣。
我走上前去,對著他的耳心狠狠地吼:「我說,你是個雜種!我說,想弄把刀來宰了你!」
他愣了一會兒,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和寒風吼成了一片,撞得鐵皮般的山崖一片嗡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