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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馬蹄落在田野上

2024-10-04 07:12:58 作者: 嘎子

  又一個早上,我在清水似的陽光下漱完口,便聽見馬蹄聲很響地朝我們走來。我抬頭,眯著眼看清了來人,扔下漱口盅,跑進屋內對還蒙頭大睡的甲嘎說:「來了,陳達吉那雜種來了。」

  甲嘎「嗯」了一聲,翻過身面朝牆壁,繼續他的睡夢,好像這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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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達吉那兇狠的吼叫聲,在屋外響起:「苗二,給我滾出來!」我聽槍栓嘩啦一響。

  我呆在屋角的黑暗處沒動,甲嘎抬起了身子,朝屋外看看,又躺了下去。

  「別像膽小的騷公羊,遇事就躲起來。苗二,你這狗屎餵大的雜種,敢奪走別人的老婆,就敢出來見我!」

  甲嘎跳下床,雙眼是還沒睡醒的那種顏色,在陽光下不停地眨。他說:「誰家的瘋狗在亂咬,不看看人家還在睡覺。」

  陳達吉把槍筒指著他,說:「我是來找苗二的。」

  甲嘎一臉的怒氣,說:「苗二不在!」隨手把門一摔,插上了門閂。

  屋外的陳達吉火了,一腳踢開了門,沖了進來,與甲嘎怒目相視。甲嘎想抓住桌子上吃肉的腰刀,可刀離得太遠,他夠不著。陳達吉的槍管戳在他的額頭,把他的臉都頂歪了。

  我說:「苗二不在。十天前就沒見他進這個門了。」

  陳達吉在屋內看了一圈,才放開了甲嘎。他問我:「苗二去了哪兒?」我說:「我連他什麼時候走的都不清楚,怎麼知道他去了哪兒?」陳達吉又看看甲嘎,說:「你知道他去了哪兒?」甲嘎摸摸額頭,那地方讓槍筒戳了青包。他閉嘴沒說。

  陳達吉打開柜子看了看,又在床角找了找,抬起頭,說:「這是苗二睡的?」我說:「是。」陳達吉抬起一腳,床嘩地塌了,墊床的豆稈撒了一地。他順手把掛在牆上的雨衣拿下來,說:「這是苗二的雨衣?」我說:「是。」他出門,把雨衣一扔,便掛在了門前的樹上,像長長懸吊的一個人。他舉槍瞄準雨衣,砰地一股濃煙散過,雨衣中心炸開了一個大洞。他回頭,臉上有些得意,說:「你們看好,這雨衣就掛在這裡,誰也不許摘下來。苗二回來,讓他看看,我陳達吉是不會饒過他的。」

  他跨上喘著粗氣的馬,拉過馬韁一夾腿,馬朝遠處的田野衝去,馬蹄鐵兇狠地砸著柔弱的土地,細沙粉末四處飛濺。

  亞書、麻書上工的鐵鏵聲和皮鼓聲,便在此時一起響了。

  甲嘎衝出門外,還是一雙睡眠不足的紅眼珠,對著消失在晨霧中的馬大吼:

  「土匪,吃狗屎撐死的土匪!」

  我把他踢塌的床撐起來,腿斷了一隻,只好墊幾塊磚。這是我的床,苗二的床好好的靠在旁邊。還有我的雨衣,那是我父親從部隊轉業時發的,他都捨不得穿。

  苗二與翁姆逃婚的事,全寨子的人都知道了,他們看著我與甲嘎就伸大拇指,說我們知青了不起,連威風八面,區委書記都得謙讓幾分的陳達吉,都敢得罪。不過,他們還是擔心,苗二與翁姆逃不出神通廣大的陳達吉的手心。

  甲嘎紅著臉,坐在屋內不吭聲。他對我說:「你向阿嘎要幾張朗達(風馬)來,貼在屋內。」

  我知道朗達是保佑平安祝福吉祥的紙片,可我們向阿嘎要朗達來做什麼。阿嘎有嗎?我在阿嘎屋裡住那麼久,沒見過他有那種紙片。甲嘎說:「你要,他就有。我去要,他肯定沒有。」

  我真的去要了。我說苗二和翁姆去了遠方,我們都為他們擔心,想要幾張朗達貼在牆上。阿嘎把他搓的藥丸放進桌上的銅盤裡,走過去掏出鑰匙打開那隻很大的木柜子,取出一個方形木板。他叫我把柜子上的墨汁端給他。那墨汁是調了膠的,很稠很硬。他在火上把墨烤成稀狀,塗在了木板上,把甲準備好的幾張黃色土紙鋪在上面,用指甲輕輕地刮,黑墨浸了過來,一幅朗達就拓好了。我把朗達拿到陽光下,那是很精美的木刻版畫,周圍的雲團與花朵線條細膩傳神,中間是騎在馬背上的護法,生有鷹眼鷹嘴,正在啄食一條長長的毒蛇。

  阿嘎給我拓了好幾張,說屋內只貼一張,其餘的撒在苗二常走的路上。阿嘎兩手都是墨。他把木板很仔細地揩乾淨,用一張黃色綢布裹起來,又放進了木櫃。他在送我出門時,伸了伸大拇指,說:「苗二很行,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那天下午,風很大,早早地就收工了。我與甲嘎故意落在人後,站在已經轉黃的青稞地里,把一張張朗達隨風扔去。朗達在風中翻轉,像鳥兒飛得很遠很遠。我與甲嘎都興奮得大喊大叫。我們覺得,自己的身子也隨風馬飛去了,飛到我們從沒去過,卻在夢中常常見到的地方。

  那裡的太陽天天都是暖洋洋的,那裡的雲朵像地上的花朵一樣開出五顏六色,那裡的人可以自由地想自由地說自由地愛……

  那裡,我們天天都在祝福:苗二與翁姆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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