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婚
2024-10-04 07:12:54
作者: 嘎子
我的腿剛能走路,便跟著社員下地鋤草。
是鋤豌豆地里的草。此時青稞苗已長高了,綠得很有生氣的麥苗全中,可以發現剛剛探出頭的麥芒。青稞的麥芒與大麥一樣,很長很尖很硬,像一根根直豎的鋼針,守護著青嫩的還沒灌漿的麥粒。雜草在青稞地里很難辨認,一般青稞鋤草還要等待十來天,麥苗全出頭後。那是最後一遍鋤草,之後便是等待收穫「黃金」了。
我們鋤豌豆地里的草,那是很細緻的活,沒有人哼歌,也沒有人勞動號子。鋤草用的鋤頭也很輕,鋤把很短,用來卻很順手,左一鋤右一鋤,再埋上肥沃的土,就朝前推進了。鋤了草的豌豆地里可以嗅到豆苗的青香,累了渴了,社員們便扯一把嫩苗尖放進嘴裡,嚼出滿口的香甜味。
收工時,苗二扛著鋤頭故意落在最後等我。他同我肩並肩走在地坎上,問我腿好些了麼?我伸伸腿,說:「很好,沒傷過一樣。」
他說:「土登曼巴的醫術遠近聞名,他曾給班禪大師治過病,據說,居住在北京的班禪大師還常寄信來問他要治胃病的藥。」
我同他扯著閒話,朝寨子走。看見寨口那堵刺眼的白牆了,他停步不走了,說:「找個地方坐坐,有件事想找你商量。」
我們在一個無人的土堆後蹲下來。
我們的眼前是空曠的原野,風直直的刮過來,把我們的臉皮都颳得快裂了。可苗二還是不想挪一挪。他憋了很大的氣與我說話,臉紅紅的像在用聲音與這股蠻橫不講理的風苦苦拼鬥。
他說:「我決定了,明天一早就離開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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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是回你的江西老家?」
他搖頭否認,說:「會走很遠,誰也休想找到。」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說,笑了一聲,說:「這裡呆著太苦悶了?還是我和甲嘎這幾天冷落了你?」
他沒說話,從兜里掏出煙叼在嘴裡,卻怎麼也劃不燃火柴。他失望了,把煙又放進兜里,說:「你是我的朋友,你不會把我的事講出去吧?」
我說:「我不會。要不要我起誓?」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還是對你講講實話吧。我這次走,要帶上翁姆。」
我說:「她願意跟你走?」
他說:「是她把這裡的老規矩告訴我的。」
這地方有個從遠古流傳下來的規矩,女方定了婚後,又愛上了另一個男人。她得與這個剛愛上的男人遠走他鄉,叫著逃婚。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女方的家人與男方面的家人都要滿世界去尋找他們,假如很長一段時間內尋不到他們的身影,而女方抱著與心愛的人生下的孩子回到寨里,男方便自動退婚,承認既定的事實,不再死死糾纏。如果尋到了他們的藏身處,兩個男人會有次生死決鬥,不管輸贏,女方都屬於男方,那私奔的男人贏回的只是尊嚴。當然了,常常是被打傷致殘,因為選擇私奔的男人大多是痴情的弱者。
苗二說:「我不得不與翁姆私奔。我們相愛,你不懂那愛的滋味,我的靈魂與她的靈魂全死死地纏繞在一起,像搓成一股的牛毛繩。再說……」他臉紅了,我第一次發現,苗二還會害羞。他咬咬牙,說:「翁姆已懷上了我的孩子。」
我驚呆了,有些不知所措了。我的這個朋友,常常見他大大咧咧地出門進門,天不怕地不怕像個造反英雄轉世的種,臉上還有孩子的稚氣,卻對我說,他有孩子,快當爸爸了。我不知該為他高興,還是為他什麼。我只有把我的擔心告訴他:
「陳達吉在部隊幹過,聽說槍法很準的。」
他冷笑一聲,說:「他的槍口尋不到目標,只有對準羊糞蛋射擊了。」他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像個鬥毆獲勝的頑童。
我還是有些擔心地說:「陳達吉嗅覺靈,我怕你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說:「跑不出也要跑。這地方山那麼多,我不相信他會為個女人丟了公家的事不干,滿山遍野去找我。陳達吉是狼,翁姆走了,他還不嗅著其他女人的味去?」
他便笑,望著漸漸西下的夕陽,說:「明天,我就坐在另一塊土地上了,那邊也有這麼好看的夕陽?」
我嘆息了一聲,沒回答。畢竟,他是我的同甘共苦的朋友,他要遠行了,是福是禍我不知道。這時候談什麼夕陽,我心裡產生的只有憂傷。
他對我談了經過幾天周密考慮的計劃,叫我把能吃幾天的糌粑、茶葉和鹽巴裝在皮口袋內,還有他的衣服,毛衣和棉衣,儘量多裝一點,放在廚房裡。他不想自己準備,他做了別人會發現他想幹什麼。他第二天一早就偷偷地走,誰也不驚動。他自信地說,等寨里人發現他們是在逃婚時,他與翁姆已在天邊的某個地方過幸福日子了。
夜晚,他出門約翁姆去了,達瓦拉姆在我這裡坐了很久。我沒心意陪她玩那種叫抽十點半的卜克遊戲,我的心在別處亂飛。她也看出了我心中有事,旁敲側擊地逗我說出來。我沒說,我是個守信用的人。
達瓦拉姆走後,甲嘎在床上獨奏他的鼾聲曲。我開始為苗二準備他要的一切東西。我小心地不弄響任何聲音,一切都是在黑夜中悄悄地進行。
後來,我疲乏地歪躺在床上,聽見苗二進門的聲音。我想給他說話,身子卻向更深的夜沉去……
我睡得很死,連上早工敲鏵犁的叮叮噹噹的聲音都沒聽見。起床後,掀開門,一片燦爛的陽光涌了進來。苗二早走了,門前連腳板印都沒留下。
甲嘎也起床了,在陽光下舒服地伸了個懶腰,一臉怪笑地看著我。
我說:「昨晚不知吃了什麼東西,竟一覺睡了這麼久。」
平時把話語管制得比金錢還吝嗇的甲嘎,卻說了句讓我眼睛驚得發愣的話:
「有人想逃跑?逃得了天邊,卻逃不過如來佛的手掌心。」
我說:「你已經全知道了。」
他笑了一聲,說:「苗二半夜走的,我全看見了。我半夜起來撒尿,就看了。苗二和翁姆牽著匹馱滿東西的白馬,踩著月光遠去。」他對我說,他擔心那匹馬要壞了他們的事,那是隊裡的馬,白天要去區糧店馱冬小麥的種子。白天發現沒馬了,他們的事就敗露了。
我說:「苗二不會這麼蠢。」
甲嘎一臉的冷笑。
不久,他就發現自己錯了。隊裡的那匹大白馬仍在圈裡啃乾草。苗二肯定只讓馬把東西馱到了公路邊上,然後搭乘便車跑了。甲嘎和我相視而笑,心中也鬆了一口氣。甲嘎用他粗啞的嗓門給我唱了一首歌,曲子很古老,旋律很悠長,尾音處卻使人傷心得想哭。他問我:「聽懂我唱的意思了嗎?」我說:「不懂。」他說這歌是逃婚人唱的,在我們這一帶很流行。不知道苗二會不會唱?
山崖上有水一同喝,
遠去他鄉你要帶上我,
日子不管是苦還是樂,
我都隨你一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