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有霧
2024-10-04 07:12:50
作者: 嘎子
整整三個星期,我的腿捆著夾板,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過幸福的日子。
達瓦拉姆每天來照顧我的生活。怕我寂寞還給我拉琴,放噪音刺耳的半體收音機。達瓦拉姆讓我感受到了藏族女孩子的賢惠與細心,她知道我不能下床去方便,就到村民那裡借來了「機東」(尿罐),放在我的床角。她說,一個女孩子向別人借這個東西,麻起膽子才說得出口。沒法子,只有把臉皮揣進懷裡了。我從她眼眶中滾動的淚水中,懂得了她內心的委屈和折磨。我看著她每天給我端屎端尿去倒時,捂住鼻孔做出很難受的模樣,就害羞地用被子捂住發燒的臉。每次她都把「機東」沖洗得乾乾淨淨,又放回床角。她問我:「今天好些了?」我說:「好些了。」她就滿意地笑。把剛燒好的茶端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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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兩個阿媽,阿意朗卡措和阿意白瑪都拿著糌粑來看我,見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便傷心地落淚,說一些安慰的話,說的我心裡也酸死了。
阿嘎一來就叫我別動,他把一個紅繩子套在我的脖子上,指著紅繩上的一個結,悄悄地說,這叫「索旺」,是活佛加持過的,能消災避禍。他對我說,他早就知道那上面不能畫畫,那是活佛開光過的牆。他問我:「你還想在上面畫嗎?」我說:「還想畫。」他便沉默,想說什麼又忍住沒說出來。我說:「摔不死,我還畫。真的,那裡缺幅畫,很難看。」
他笑了,為我的固執,說:「你想畫就畫吧。」
他站起來,想走。看得出,他笑容背後遮掩著內心的悲傷。
我叫他埋下頭來,低聲在他的耳邊說:「我想把牆皮蓋住的那幅佛像恢復過來,也學學藏族壁畫的真功夫。」
他望著我,有些驚異。伸出手來在我頭頂輕輕拍拍,說:「那是幅不動佛,裡面有十萬個小佛。」
他走了。阿嘎說的話讓我思考了好幾天,我終於想通了。十萬便是整個大千世界,一支小小的畫筆是永遠也畫不出的。
那面牆壁便空在那裡,什麼也沒畫。寨里人仍按著習慣,進寨出寨,都繞著石堆轉圈。我知道,在他們眼中,那面塗得一片雪白的牆應該有些什麼。儘管看起來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可轉上幾圈後,色彩便豐富起來,五彩繽紛如雨後的彩虹。那是與他們的精神和魂魄結為一體的生活。
只有像我一樣的遠方流浪而來的外鄉人,才看不見那面牆上的色彩,眼中才是一片無色無味的空空蕩蕩。
那一個月里,我很少見到苗二,他常常一大早就走了,很晚很晚才回來。進屋便忙自己的事,誰也不理睬。那些日子,我眼中只有達瓦拉姆,享受她的琴聲和照顧,也懶得過問其他的事。甲嘎還是老樣子,吃完晚飯,就早早地上床睡覺,第二天很晚很晚才起床,好像很累很乏,不睡覺就提不起精神。開始時,達瓦拉姆一拉琴,他便滿臉的不高興,用被子把頭捂得死死的。後來,他好像很欣賞達瓦拉姆的琴聲,半躺在被窩裡聽,嘴裡還哼歌,接著便是很粗重很響亮的鼾聲。
琴聲和鼾聲常常是交替響在高原的夜晚,半輪月兒便愉快地從厚厚的雲層中跳出來了。那時,我便扳著指頭算,又過去幾天了。
土登曼巴來瞧我的腿,他說恢復得很好,再過幾天我就可以拆了夾板,練習走路了。
那天,陽光辣辣的,從窗外斜射進屋,看一眼身上就冒汗。我說想到外面去走走。達瓦拉姆在我背後墊了個棉被,說:「你再老實躺幾天,我陪你走。」
我說:「我想走遠點,踩著一地的陽光,到我們從沒去過的地方。」
達瓦拉姆說:「我還想去沼澤地走走。」
我沒開腔了。我看見她臉上的紅暈,她肯定也同我一樣,想起那片誘人的沼澤地,想起沼澤最後的終點,那池醉人的溫泉和常在我腦子裡嗡嗡響個不停的那個夜晚。
我和她都沉默不語,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誘惑。
那一刻,屋內什麼聲音都停止了,只留下她的有些激動的心跳,和急促的喘息。那聲音使我的腦子又嗡嗡響起來,我感覺到身體的某個部位在膨脹。
我抓住她的手,肩膀和後背,她躺進我的胸前時,又擔心什麼似的讓開了。她說:「小心點,小心,別碰了你的傷腿。」
我說:「沒事。你挨緊我,挨緊我,就這樣挨緊我,我才好受。」
她緊緊地挨著我,用滾燙的臉和起伏的胸。她輕聲問:「腿不痛?」我說:「不痛。」她便大膽地張開嘴唇含住了我的嘴唇。那一刻,我與她的焦渴了許久的嘴唇,終於尋到了生命的瓊漿。我們使勁地吮吸,混著不停滾落下來的咸澀的淚水。她叫我別動,小心傷了腿。她的手很小心很仔細地解開了我的腰帶。我也把她的裙袍褪了下來。我倆緊緊地擁著,沒有動作,沒有說話。我感覺到身體快要爆炸了,不死死摟住她,就會炸成一團碎肉。
停在窗外的陽光移到了別處,我們沒有了時間。
過了很久,我們聽見門前有響動,鬆開手,回過頭,大敞的門前站著一臉尷尬的甲嘎,他在門前的石台上故意敲了敲鋤頭上的泥,表示他出了早工剛回來。
達瓦拉姆整理好衣袍,對我說:「你就睡一會兒,我回去看看就來。」
她在甲嘎的身邊低頭走過,漲紅了臉,像犯了什麼錯誤的孩子,一閃身就逃到了屋外陽光中去了。
甲嘎走進屋子,從在火爐邊倒了碗茶,邊喝邊看我,一臉的壞笑。我把臉朝向牆壁,沒理他。
他默默地舔食糌粑,又在偷偷地笑。
他把碗往桌上一扔,說:「如果換了別人,我今天的拳頭就把他的臉揍開花了。」
我望著他,一臉的疑惑。他搖晃著圓頭笑,好像要我相信他的話。他說:「達瓦拉姆看上的是你,我就不爭了。你知道,我從一開始就喜歡達瓦拉姆,喜歡聽她拉琴。」
我咽下了一股酸味,說:「你怎麼不跟她好呢?」
他苦笑了一下,說:「達瓦拉姆看不上我。我會什麼呢?除了拳頭可以比一比。我不像你,生有一雙好手,會畫出那好的畫。」
我看看自己的手,指頭很長很尖,手背儘是粗糙的紋路。達瓦拉姆看上的僅僅是我的這雙手嗎?
我說:「你就不愛她了?」
他直率地說:「愛。我在心頭愛,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愛。不過,我不同你爭。也許,我將來會搞上其他的女人,可我愛上的只有達瓦拉姆。」
他話中的一字一句,都像扔到我的頭頂的石頭,很硬很重。我心內的酸澀變成了苦味,怪不舒服的。甲嘎是個悶聲不響的人,可心內卻怪複雜的。
苗二很晚才回來,什麼也不吃,臉腳也不洗,便躺在了床上,望著天花板對我說:「這地方住久了,人都變成不想說話的石頭了。再住下去,身上就得長青苔了。」
我笑了一聲,說:「不住這裡,你難道想住牛圈中去。」
他伸手在火爐上點了一支煙,吐一口煙霧說:「我想出去流浪,拄個討飯棍子,走村串寨,說不定命活得更長。」
我又冷笑了一聲,想這個神出鬼沒的傢伙又在胡思亂想了。在甲嘎的鼾聲響起來時,他半躺在床鋪上,還沒打算睡。他一口一口地噴著煙霧,眼眸子死死盯著天花板,好像那裡有什麼奇妙的東西。我猜想,他的那個讓整個亞麻書震驚的計劃,便是在那一閃一閃的小菸頭上,醞釀成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