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琴的伴侶
2024-10-04 07:13:25
作者: 嘎子
甲嘎一耳光扇在我的臉,我的淚水隨一片火星在眼前在眼前飛濺。
「你去死吧!你這樣子傷了所有男人的心,還不如去死。」
甲嘎蹲在一旁,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我從沒見過沉默寡言的甲嘎會生這麼大的氣,他不過是問了我一句:「你還想和達瓦拉姆好嗎?」
我垂頭傷心地說:「想。可現在她屬於人家了,我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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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臉的不屑,冷哼一聲說:「你就不要成天陰著臉,在被窩裡哭泣。你這樣,讓同你住在一起的我都感到難過。」
我苦笑了一聲,說:「你說我該怎麼辦?」
他憤怒了,沖我大聲吼叫:「你是不是男人?我們康巴男人從不像你這樣,不屬於你的,從不放在心上。我也喜歡達瓦拉姆,可知道她不會屬於我,我就從不擱在心上成天去想。那樣子,還像不像男人?」
我傷心地說:「我不是康巴男人。」
甲嘎便憤恨得雙眼通紅,脖子上的筋條鼓脹起來,一耳光扇得我轉了幾個圈。他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氣,說話也在哆嗦:「我……我最討厭……男人不像男人!」
很久很久,我與他蹲在黑暗中,不說一句話,可濁重的呼吸聲卻很響,火爐中的火苗在我們中間一閃一閃,茶鍋內的茶水開了許久,把一片白霧散向屋子四處。
還是我打破了沉默。我是那種心中想什麼就要掏出來,才輕鬆舒服的人,我不喜歡長久的沉默。我說:「我不能沒有達瓦拉姆。你幫我想想,我該怎麼辦?」
雙眼通紅的甲嘎還是扔出那句話:「你是不是個男人?」
我能在心中剜去達瓦拉姆嗎?我不止一遍地問過自己。達瓦拉姆不僅僅是我親近的第一個女人,我也並非有了那次如夢似幻的溫泉經歷後,就死死地纏住了她。對我這個從小失去母親的人,達瓦拉姆給予我最多的還是一個女人的細膩與溫柔,特別是我腿受傷時,她無微不至的照顧,常使我想起自己的母親。我愛她嗎?愛是怎麼回事?那個時候我是說不清楚的。那個時候沒有人說愛,而愛只送給一個人,就是全國人民共同的領袖。可內心的情感可以結成到死也解不開的疙瘩,可以像藤蔓纏樹似的牢牢糾纏在一起。不光讓人想不通,而且一想心內就刀剜似的痛。我只能這樣對甲嘎說:
「我是男人。我不會放棄達瓦拉姆的。」
「呀(好)!」甲嘎說:「就用我們康巴人的解決方法吧。你有沒有那個膽量?」
我毫不猶豫地說:「有。」
他不相信似的望著我,說:「你輸了,就得服氣。懂不懂?再糾纏,所有人都會討厭你。」
我笑了一聲,說:「我連用什麼方法解決都不知道,怎麼知道會輸?」
「呵哈——」他笑了,說:「你們漢人就這麼傻。聽著,我們康巴人遇到這種事,如果兩個人都丟不開這個女人的話,就得用拳頭和刀子去爭。一定要去拼,哪怕因此丟了命。輸了,別人也會敬重你是個男人!」
他的話鼓起了我的勇氣,我站起來,抓起桌子上的腰刀,說「走,找那個男人去。」
甲嘎奪走了我手中的刀,看著一臉驚愕的我,說:「你想拼命,還不至於動刀子。拳頭就夠了。」
後來,我才明白他奪走我的刀的用意。按康巴人的規矩,刀出鞘就必須要見血,不然誰也瞧不起你的。虛張聲勢的懦夫,就是三歲的孩子也會唾棄你的。我與那個男人也沒有深仇大恨,見了誰的血都不會是好事,更悲傷的是會給達瓦拉姆造成終生的痛苦。
我與他出了門。他借了我一雙皮靴,大頭的,尖上釘有鐵板。他說拳頭不行,可以用腳踢。他還從柜子里取出半瓶白酒,遞給我說:「喝了它,可以壯壯膽氣。」我喝了兩口,一股熱氣直燒心頭,我的膽氣卻旺了。
夜很靜,在青稞叢中穿過的小路濕漉漉的,好像剛下過雨。快要成熟的麥芒在風中嘩啦嘩啦喧譁,我們的腳邊不時有蝗蟲彈跳而過。咕咚鳥藏在青稞穗深處咕咚,那是種奇怪的鳥,腿很長,跳得很快。人追急了,就地打個滾,在草叢中縮成一團,羽毛像草似的扇了起來。可人還是容易辨別出,捉住了,便咕咚咕咚鬧個不停。咕咚鳥的肉很難吃,有股漚餿了的酸味,所以人們了不屑去捉它。秋天快到的時候,它便猖狂地在麥叢中走來走去,吃麥穗也吃蝗蟲。
甲嘎不知是在給我鼓勁,還是在說一句諺語,「咕咚鳥唱歌的時候,便是幸運人採得吉祥果的時候。」
學校的那條長毛狗守在門前,黑暗中雙眼很亮很兇。我停住腳,看著一動不動的狗。甲嘎在地上拾了塊石頭,那狗嗚的一聲,逃進了狗窩。甲嘎迅速衝上去關上了狗窩的門,把鐵門扣扣上,插了根結實的木棒。狗在窩內急得又撞又跳,甲嘎樂得哈哈大笑,朝我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好像那是他的家。
我與他進了校門。
前院裡很靜,沒有人。後院有燈光,我們朝後院走去。剛走幾步,一串柔美的琴聲流淌了過來。好像我們的腳踩開了什麼開關,琴聲就響了。我倆都被這突然響起的琴聲嚇了一跳,腳步放慢了,生怕再碰上什麼東西,讓更奇怪的聲音響起來。
甲嘎說:「是達瓦拉姆拉的曲子?」
我說:「是。」
這曲子我聽過,是她父親留給她的那張曲譜上的,好像是寫雪山上的冰雪融化,點點滴熵的水珠聚成淙淙小溪。小溪流成了小河,小河又匯成了大河,湍急地撞擊著山崖,奔湧出山去。無數大川流進了大江,江面寬闊,罩著朦朦朧朧的水霧。最後,流進了洶湧澎湃的大海。曲子不長,卻有史詩的魅力。達瓦拉姆常說,一拉這曲子,就感覺到自己的心靈像一棵幼草似的在陽光下生長,向高處伸去,長成了一棵粗壯的能抵擋風雨的大樹。特別是最後,她還激動得想哭,她聽出了父親在樂曲中給予她的聖人般的教誨。她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怎樣面對生活的嚴酷。拉完後,她都要問我:「拉得怎麼樣?」
我只告訴她,這曲子很好聽,像在收音機聽見的那些曲子一樣。
她說:「我沒收音機里拉得那麼好。」從她的臉上,我還是看出了她對我回答的失望。
我和甲嘎朝達瓦拉姆亮著燈光的小屋走去。
琴聲輕柔地飄蕩著流淌著,像在焦急地等待什麼。甲嘎拉了我一下,叫我不要那麼急地進屋去。他扯了扯我的耳朵,叫我仔細地聽。我聽見了遙遠處很像布穀鳥的聲音低低地響著,越來越近。那是竹笛的聲音。我想起達瓦拉姆說過,嘉措老師竹笛吹得很棒,心裡便冒出了股酸味。
竹笛描畫出的布穀鳥飛到了河邊,羽翅弄著淙淙的河水,聲音也更柔更亮。
猛地一個高調,是鷹的翅膀劃破了轟轟隆隆滾來的烏雲,在雷聲與閃電中抗爭著。河水喧譁,不時發出憤怒地吼叫,把巨大的山石推下山去。鷹翅擊著水,在霧中穿進穿出,發出勝利的鳴叫……
甲嘎說笛子與提琴能合奏得這麼好,他是第一次聽見。我眼內有了酸澀味,說:「吹笛的肯定上那個叫嘉措的男人。」甲嘎沒開腔,看得出他很讚賞這個男人。
……江水衝破了幽深的峽谷,淌進了寬闊平坦的原野。沒有浪花,沒有風雨,陽光在江面細細地描畫著色彩斑斕的線條。江水平靜,像躺在戀人的臂彎中。笛聲抒情了。此時,笛聲就是笛聲,同平靜的江水擁抱在一起的笛聲,合著江水的呼吸起伏,像一張細軟的綢布在微風中飄動。柔美的聲音,使整個世界都變得純淨,沒有邪惡和暴力,沒有欺騙和流血。有的只是愛,只是善良的心靈。
甲嘎說:「看來,今天你輸定了。」
我說:「我不會吹笛子。可不一定會輸。」
甲嘎拍拍我的背,意味深長地說:「過了今天,你肯定會變個人的。」
我與他同時走進了門。屋內早有三四個人坐在那裡聽他們合奏曲子了。達瓦拉姆看見了我們,很高興地讓我們坐。嘉措伸出了手握握甲嘎,又握握我。他的手很熱很厚,那是非常有力的手。不過,我想我會打敗他的。
過瓦拉姆說,她和嘉措格再奏一遍那曲子給我們聽,讓我們欣賞一下,笛子與提琴的合奏是多麼的美妙。甲嘎說,我們已聽過了,是很好聽。他又看看嘉措,用很快的藏語和他說著什麼。嘉措明白了,看看我,又把手朝我伸來。我沒同他握,臉朝向屋角。那個教藏文的老喇嘛盤腿坐在那裡,數著手中捏得油亮的佛珠,用很亮的眼睛冷冷地看我,臉是陰沉的。
甲嘎低聲對我說:「等一會兒,你一人悄悄去前院,別讓達瓦知道。」
我藉口上廁所,悄悄去了前院。不久,甲嘎和嘉措也來了。甲嘎說:「現在是你們兩人的事了,我最好走開點。」他朝我笑笑,說:「如果你們兩人想來一段提琴與笛子合奏,我坐那邊也能欣賞。」
我同嘉措都被他的話逗笑了。
我的被白酒燒昏了的腦袋,清醒了過來,看著眼前比我粗壯的嘉措,心裡虛了一半。我還是暗暗打氣,我可能會輸掉達瓦拉姆,我絕不要輸掉做一個男人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