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的黃昏
2024-10-04 07:12:40
作者: 嘎子
殘陽在落山的那一刻,伸出了狼的利爪,抓破了天空青嫩的肌膚。濃稠的血凝成紅色的塊,在空中與山頭隨意塗抹。土地顏色深暗起來,村寨裹上了濃濃的炊煙。那一刻,明亮的地方特別刺眼,只聽見大聲地吆喝和畜群奔跑的蹄聲,看不清歸牧的牛羊與牧人。我讀過一些法國印象派畫家的作品,覺得這是一幅天然的莫奈風格的油畫。
這是安葬了支書洛熱之後的一個黃昏,收工的我正蹲在門邊的小水溝里洗鋤頭上的泥塊。在菜園裡鬆了一天的土風已累得什麼話也不想說了。我進屋,摸摸灶,冰冷的。苗二沒回來,一天都沒見他的人影了。甲嘎去生康公社串門去了,那裡的知青點裡全是他過去的同學。我什麼也懶得做,倒在床上就想睡。
苗二便在此時闖進門來,找著碗冷茶就灌,喘口氣便破口大罵:「狗屎不如的雜種,誰怕了你!」他臉是青色的,連鬍子尖上都充滿了怨恨。
我說:「誰惹了你?」
他沒回答,也沒看我一眼,仰躺在床上,眯上了眼睛。
我解釋說:「我今天給菜園鬆土,累得腳都伸不直了,沒想到熬茶。」
他說:「我不想喝。我能喝下東西,卻喝不下這口怨氣!」
我說:「誰給你怨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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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苦笑了一聲,又拍著自己的頭,說:「你沒有,誰也沒有。是我,我瘦弱,我沒力氣,我不是男子漢!」他看著我,眼眶內涌滿了血,在燈光下很嚇人。
我去灶前加了些廢報紙,把柴塊點燃,鍋里倒滿了水,抓了一把茶葉扔進去。我坐在灶口,看著裡面跳動的火苗。我不知道誰惹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勸他。
茶開了,我端了一碗給他。我自己的碗中添了糌粑,倒上加了鹽的茶,攪了攪便喝起來。我才覺得餓極了,真想連碗也嚼了咽下去。
他的茶還是沒動。我勸他,他也不動,眯著眼睛皺著臉,一副難受極了的樣子。
我說:「是翁姆惹你生氣了?」
他激動了,撐起身子,像在吼叫:「翁姆不會,翁姆永遠也不會。是那狗雜種,我要殺了他,把他的腦袋割下來餵狗。」
苗二忿忿不平地說,是陳達吉那頭肥胖的豬,竟然把槍筒抵在了他的額頭上。當時,他空手空腳,剛從翁姆那裡回來。他如果手裡有把刀,肯定戳進了陳達吉肥胖的肚皮里了。
我說:「他是區裡的幹部,我們惹不起。」
苗二哼了一聲,說:「人與人都是命,我管他是誰,命與命拼,說不定他還會跪在我的腳底呢!」
我不相信,彪悍魁梧的陳達吉會屈服於他這個文弱書生。陳達吉在部隊時,就是有名的大力士,一身的蠻力,槍法是好出了名。苗二雖然個子高,卻是個細竹竿,那身骨頭哪裡是陳達吉的對手?說說大話,在嘴上贏他,就是苗二的真本事。
苗二說:「這條狼,想乘人之危,洛熱死後,他三次找上門來,逼曲珍阿意把女兒翁姆嫁給他做老婆。」
「你就找他鬧了?」
「對。我和翁姆談戀愛,他休想把翁姆奪走。哈,那傢伙開始還對我嬉皮笑臉,講一堆大道理,說我們當知青有應該胸懷大志,不要過早的談戀愛。我怒了,吐了他一臉的痰,罵他是畜生,專門幹些奪妻霸女壞事的瘋狗。他把我摔在了地上,還把手槍抵在我的額頭上,說他想要的東西,就得歸他,誰也別想與他爭,沾一點就一槍崩了他的頭。」
「你怕了?」
「哼,」苗二冷笑一聲,說:「我會怕他?我看見翁姆可憐巴巴地跪在地上哭泣,曲珍阿意低著頭說著求情的話,就不忍心再傷害她們了。我說,翁姆跟你還是跟我,曲珍阿意會選擇的。」他收了槍,在我背上拍了一下,說:「你倒說對了,曲珍阿意要什麼樣的女婿,人家自己會選擇的。」
我說:「曲珍阿意選誰了?」
他點點頭,又傷心地把頭埋在手掌心內。他說:「我不知道曲珍阿意是怎麼想的,她幾天前就收了陳達吉的禮。就是說,她答應把女兒嫁給一個心腸黑暗的畜生。」
他又搖晃著頭,一聲嘆息後說:「我真的想不過。」
他唉聲嘆氣時,我真不知道怎麼勸他。那時,我還小,還不諳世事,腦袋是空的,世上的好多事都不懂。我只有燒火熬茶時,在漸漸變黃變濃的茶水中,看出點我想說的話。我說:「沒什麼了不起,肚子餓了嘴巴渴了,就得吃糌粑喝茶水。我們還是過這種平平淡淡的生活,我們本來就是空著一雙手來到這裡,我們並沒有失去什麼。」
苗二傷心了好幾天。那幾天,他看上去沒事,和平時一模一樣,就像天晴了你就會忘掉天空還會陰暗一樣。一到夜晚,我常常聽見他偷偷地啜泣。我感覺到,在權勢者面前,他也是個弱者。人當了弱者,就可憐得像只膽小的耗子。
那幾天,我在家中畫畫,沒去出工。是多吉隊長叫我畫的。他拿來一張很小的畫片,那畫片年代已久,畫的線條與色彩已模糊不清,但可以辨出那是一張佛像。他叫我照著佛像畫在一張紙上,要悄悄地畫,不要其他人知道。他說,那畫叫仲達,是掛在洛熱家的。佛會領著洛熱的靈魂去轉世輪迴的。
他再三說,他根本就不相信這些,但這是規矩是風俗,人死後都得這麼做。他說:「好好畫,要畫得很像很像。我會叫會計給你記全工分。」
我練過國畫工筆,我把那幅佛像畫得很細很傳神,色彩也十分艷麗。掛在洛熱家的牆上後,整個絨壩岔區都知道了,亞麻書有個小稀里巴(知青)是個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