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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聖的水葬

2024-10-04 07:12:37 作者: 嘎子

  半夜裡,苗二把我打醒,說今天一定要起早點。天不亮,寨里的人都要去給洛熱送葬。

  甲嘎坐在鋪上,哈欠連天。他甩甩頭,想把頭甩清醒些,可還是哈欠連天。他問:「外面冷不冷?」苗二說:「好像在飄雨。」他便倦容滿面地縮進熱烘烘的被窩。

  苗二拉著我出了門。

  夜風夾著雨滴,扇在臉上很冷。寨里人都縮著脖子,朝洛熱家走去。沒有人說笑,沒有人唱歌,人人都是一臉的黑氣,肅穆極了。苗二說:「這個日子,連走路都必須把腳步放輕,不然就是對死者的不敬。」

  我們又碰上了格桑拉姆和達瓦拉姆,她們說坎珠拉姆昨晚一直屙肚子,痛在床上起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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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苗二說:「天,真的遇上了。甲嘎迷戀熱被窩,坎珠拉姆便患病,真該把他倆湊成一對。」

  格桑拉姆擂了他一拳,說:「把你臭嘴管好,這時候還說笑話。」

  我捂住嘴想笑,卻不敢笑出來。

  達瓦拉姆的手叼住了我的手,她埋怨說:「怎麼好幾天都沒見你的影子?」

  我說:「我去阿嘎那兒幫忙去了。」

  她沒說什麼了,把我的手抓得很緊。我能感覺出,她對這個日子是恐懼的,她生怕自己一鬆手,我就會跟隨洛熱去了。

  我說:「你鬆開手好不好,看看格桑拉姆她們都在看我們呢。」

  她沒鬆手,低聲說:「我有些怕。」

  洛熱家門前吊著個大陶罐,達瓦拉姆說,那陶罐裝著遠去的靈魂,在它周圍不許高聲說話,不許很重地踏響腳步,靈魂才能安安靜靜地躺在裡面,不受外界干擾。

  我們進了門,輕手輕腳地上了獨木梯,院子裡坐滿了人,默默地吞食死者家中賞的土巴。達瓦拉姆給我舀了一碗,說每個來送葬的人都得吃。那是牛肉末和糌粑面、大米、人參果煮的稀粥。達瓦拉姆看著我猶豫不決的樣子,說:「吃吧,挺好吃的。」

  我嘗了一口,的確好吃。達瓦拉姆說,能嘗出美味來的,說明他是真心來送葬的人,會得到死者靈魂的祝福。我幾口把碗中的粥喝個精光,達瓦拉姆滿意地接過碗。周圍看我喝粥的人都對我伸了伸拇指,說我是好樣的。

  屋內讓好幾盞酥油燈照得明晃晃的,側臥在卡墊上的洛熱,身子赤裸,頭蜷縮在兩膝內,好像胎兒的模樣。喇嘛在旁邊誦讀長條子經書,有人把一條一條的哈達放在洛熱的屍體旁,他的周圍有一圈倒扣的木碗和瓷碗,那是告訴他,人間已沒有他吃的飯了,他應該毫不猶豫,沒一絲牽掛地走向天界。

  我問達瓦拉姆:「你懂這些風俗?」

  她說:「你忘了,我是甘孜人。我給爺爺送過葬。」

  在屋內,我看見阿嘎正小心地給一盞盞酥油燈添油,他沒理我,在我身邊晃來晃去,好像不認識我。達瓦拉姆說,阿嘎是洛熱的靈魂的引路人,他正專心地為死者指明前行的方向,這時候,他任何人都不認識。

  我沒看見苗二。我與達瓦拉姆進了屋子後,他就不見了。問正在安慰曲珍阿意的格桑拉姆,她也不知道。

  曲珍阿意說:「翁姆說她肚子痛,他去照顧翁姆去了。」

  我在心裡暗罵這傢伙混蛋,這時候還去調情,簡直是趁危打劫。我真怕格桑拉姆會發瘋,格桑拉姆把手一甩,像扔掉一件她討厭的東西,說:「我早就不認識他是誰了。」

  天邊透出了一絲光亮。好像正沉在甜夢中的夜空突然被什麼東西驚醒,睜開惺忪的眼睛,還帶著夢的味道。雨停了,霧還很濃,在田野上桑煙似的飄散開來,夜與白晝的交接處便變得朦朧了。曲珍阿意吆喝一聲,把地上倒扣的碗拾起來,用力摔得粉碎。阿嘎和喇嘛們的誦經聲像一首悲傷的歌,在屋內高高低低地響起來。

  出殯的隊伍就在這個時候出發了。

  達瓦拉姆拉著我,跟在緩緩移動的隊伍後面。苗二說,他想陪陪悲傷的翁姆,他不想去了。達瓦拉姆悄聲對我說:「苗二是狼,又看上新的獵物了。」我說:「是翁姆看上他了。」達瓦拉姆說:「他得小心點,陳達吉可不是個好惹的人。」

  人行在濛濛細雨中,好像那不是雨,是黏稠的泥漿,人是在泥漿里掙扎,用盡了力氣卻行得仍然很慢。早晨的風穿透了骨頭,儘管遠處雪峰頂尖處已染上了陽光的金色,寒冷仍然在骨縫中鑽,把裸露的肌膚凍得麻木。

  沒有人說話,連咳嗽的聲音都是輕輕的,生怕驚跑了什麼。按送葬的規矩,走在最後的人把洛熱生前用過的掃帚、腰帶、皮靴等,扔到十字路口,那是告訴還沒走遠的靈魂,人間再沒有他留戀的任何東西了。

  聽見達曲河湍急的水流聲了,送葬的隊伍才走快了些,泥濘和積水在靴底噼噼啪啪地響,人們的吆喝聲高高低低地傳遞著,抬起頭,一抹藍得發亮的桑煙從達曲河岸裊裊升騰,像一張悲傷的飄帶,在空中蕩來蕩去昭示著什麼。前面的背屍人嗨地喝叫了一聲,洛熱的屍體放在了一個巨大的石台上。

  這石台讓我的心顫抖了許久,我大張著驚愕的嘴說不出話來。達瓦拉姆叫了我好幾聲,我也一無所知。她生氣了,推了我一下,對著我的臉吼:「你看傻了?叫你理也不理。」

  我只笑笑,沒敢說出我心中的話,我真的又驚又怕。

  正是眼前的這個大石台,前幾天苗二還引我在這裡釣了一大串無鱗魚,煮了一大鍋吃得我們好幾天嘴裡都冒出鮮味。這裡卻是水葬的地方,石台下黑森森的回水,像一大鍋正在熬煮的湯。我不敢往下想了,我的胃已開始抽搐起來了。

  洛熱的屍體側放在石台上,執行水葬的是一個黑瘦的老人,他光裸著上身,粗糙的皮緊繃著渾身樹疙瘩似的骨頭,雪白的頭髮長長地披在肩上,風一吹輕煙似的飄動起來。他抬頭望著漸漸晴起來的天邊,臉頰肅穆得像塊年代久遠的岩石。他像是在等待什麼東西的來臨。他的身邊一字排開好幾把刀,都磨得鋒快。

  達瓦拉姆說:「他在等待太陽從山口升起。」

  所有的人都找地方坐了下來,阿嘎與三個我不認識的喇嘛,披上了久已不穿的黃里紅外的袈裟,盤腿坐在石台下,誦讀長條經書。河水的喧譁聲應答著誦經聲,那聲音像極了一首哀傷的安魂曲。

  灰藍的天空瞬間鮮亮起來,雨霧在草葉間飄散,藍色的桑煙長長地向在空伸去,晃來盪去,那是通向天界的雲梯。我似乎看見,洛熱正攀爬上天梯,朝一片朦朧的深空用力攀去。

  是時候了,阿嘎從懷裡摸出一支白海螺,用衣袖擦拭一下吹口氣,鼓足腮幫對著螺孔使勁一吹。

  嘟嗚——

  太陽就像一把猛然撐開的金傘,嘩啦一聲滿世界都籠罩在金光之中了。回水處有了魚兒撲騰的聲音,那些饞嘴的傢伙早就等不及了。

  達瓦拉姆拉著我的手,說:「我們走吧。我不敢看。」我說只看一眼就走。她說什麼都不讓我看,硬把我拉走了。

  她的臉有些發白,看著還有些心欠欠的我,說:「這是我們藏族的風俗,你以為很殘忍吧?我們不這樣看,漢人有漢人的風俗,我們有我們的風俗。我們覺得漢人死後埋在土裡才殘忍呢!人都死了,還讓他們吃泥巴,那是詛咒人家永世不得超生。我們只有生了惡病,或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的人,死後才埋土裡。」

  我說:「人死後,還把人家一刀一刀地切,真讓人看不下去。」

  她說:「你不懂。人死後是不能讓他靈魂留戀屍身的。切割了,施捨了,他才放放心心地進天界,或去轉世為人。這是我們都相信的。」

  我說:「這是迷信。我不相信迷信。」

  她有些不服氣,又怕與我爭,一字一頓地說:「這是風俗,懂不懂?」

  我問:「你死後,也敢這樣?」

  她說:「有什麼不敢。死都死了,啥也不知道。」

  我沒去看整個切割、施捨的過程。我發現幾乎所有送葬的人都埋著頭,沒去看那血淋淋的場面。我聽見達曲河大回水中浪花飛濺的聲音,那是魚群的節日。

  我想起了前幾天吃下的那些細嫩的魚,胃裡一陣翻滾,一股酸水涌了出來,沖得我眼內滾燙。我忍不住埋在旁邊的泥坑中拼命地嘔吐起來,大股大股的綠色湯水嘔了出來。我翻著眼睛,都快憋氣了。達瓦拉姆撫著我的背,一個勁地問:「怎麼了?怎麼了?」我喘著氣,肚裡已經空蕩蕩的了,可心裡還在翻騰。

  我沒告訴她,前幾天在這裡釣過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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