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太陽
2024-10-04 07:12:33
作者: 嘎子
支書洛熱死了。
這個初夏的凌晨,亞書的鐵鏵與麻書的皮鼓同時響起,稀薄的空氣似乎顫動起來,天空撕裂了一條條細縫,飄下了瘦小的雨滴。
平時冷冷清清的洛熱家門前,涌滿了人,每個人都陰著臉,伸長脖子踮起腳尖朝屋內瞧。門前兩個大個子和隊長多吉站在那裡,攔住想往屋內擠的人群。屋內很黑,桑煙一股一股朝外飄散,喇嘛們安魂的經聲傳了出來,騷動的人群安靜了,有的盤腿坐在牆根,臉頰讓悲傷的淚水淹沒了。
我和苗二、甲嘎趕來時,格桑拉姆、坎珠拉姆和達瓦拉姆也站在雨水澆濕的地上。我叫她們進屋去,她們搖手拒絕。苗二說,她們不會進去的,人剛死喇嘛正在安魂時,女人都不能進樓去,這是規矩。
我們也讓多吉隊長攔在了屋外,隊長說這個時候不能進去,讓支書安安靜靜地躺一會兒。好像支書不是離開這個世界,而是卸下了所有的重負,輕輕鬆鬆地睡一覺。
雨停了,天空仍然陰沉。不遠處的老楊樹上,不知何時停滿了鴉雀,一聲高一聲低地鳴叫著,似乎在悲傷地哭泣。苗二說洛熱實際上並不壞,也做好些讓人感動的事。去年秋收時,他不小心弄壞了隊裡唯一的脫粒機,公社要辦他的學習班,是支書去說了好話,才免了在學習班裡受罪。
苗二說:「人在這個時候,別人想的儘是他做的好事。」
我想到的只是戴著大口罩很快地說話,說的什麼讓人一句也聽不清的支書,想到的只是嘴唇腫脹像漚爛了的馬鈴薯,臉頰上結滿了烏黑血塊的可憐的病人。
請記住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苗二說:「洛熱當年卻是亞麻書最英俊的小伙子。」苗二覺得我有些不信他的話,眼瞪得很大,聲音也提高了,說:「你不信?你去問問寨子裡的那些女人吧,洛熱剛從部隊回來的時候,她們把洛熱家的獨木梯都踩斷了。」
我問:「洛熱看上了誰嗎?」
苗二嘆口氣,說:「洛熱當然一個都看不上。他有他自己的人,別人認為怎麼看都不如意,可洛熱就喜歡。你說人奇怪不奇怪?」
我問:「你說的是誰?」
苗二沒說,埋著頭想什麼事。他抬起頭笑了一聲,臉上有了亮光:「我剛下鄉那會兒,是洛熱開著拖拉機去縣城來接我們的。那時,我們都說,支書模樣英俊極了,比樣板戲裡的英雄楊子榮還要英俊。格桑拉姆當著所有知青的面說,她要在一年之內成為洛熱的老婆。」
當然,格桑拉姆沒敢做洛熱的老婆。情感的事遠沒有她想的那麼簡單。洛熱患病前一年間,她連洛熱的邊都近不了。她常常怨恨地說,洛熱心中有另一個女人。她知道那女人是誰,有一天她會報復那個女人。
她沒機會報復那個女人了,在一個月兒很亮很圓的夜晚,苗二那破鑼似的嗓門唱出幾支黃歌(那時,知青中流行的所有東方西方的愛情歌曲,都稱為黃歌),就把她的心勾住了。那晚,她和他都嘗到了男人和女人的滋味。
阿嘎來了,抱著他的紅緞包裹和一大把印度香。他看見了我,便把紅緞包裹放在我的手上。這樣,我就可以跟著阿嘎進屋了。苗二看著我,眼光里充滿了妒忌。我悄悄對他說:「有什麼話給翁姆說?我可以帶。」他在我的後腦勺上拍了一下。
屋子內空氣悶得人透不過氣,幾盞酥油燈光仍然很暗,藍幽幽的在牆壁上跳動。三個大金寺的喇嘛沒穿袈裟,圍著僵硬地躺在地上的洛熱,念誦文。我看清了,洛熱仰躺著,面朝天花板,模樣很平靜。沒戴口罩,腫脹的嘴抿得很緊。我能感覺出屋內有悲傷的東西在四處遊走,常常往你臉頰上揮袖一拂,心內便一緊便想掉淚。我沒看見曲珍阿意和翁姆,我聽見屋角暗黑處有人捂住嘴低聲地啜泣。
我走過去,曲珍阿意擦擦淚叫我坐下,翁姆仍然捂住臉,抽搐得很傷心。曲珍阿意低聲說:「洛熱是昨夜走的。他對我說,想吃酸奶,我開罐新釀的酸奶,他喝上一口就不想吃了,說想睡。我給他擦嘴上的奶跡時,就知道他不行了,就請來了阿嘎。他走得很平靜,看看他的臉,睡得很香甜,沒一絲痛苦。」曲珍阿意的聲腔又澀了,眼內又涌滿了淚。
我握住她冰涼的手,安慰她。
阿嘎過來對我說,現在要洗浴洛熱的身子,外人都得出去。我便走了,出了門,有許多人都在問支書怎麼樣了。我說:「很平靜,像睡著了一樣。」
苗二拉住我,說:「走,我們去看一個人。」
我問:「看誰?」
他沒說,拖住我就走。我給他講平靜的洛熱和傷心的翁姆,他也沒開腔,把我拖出寨子,穿出一小片楊樹林,我看見一塊馬鈴薯地邊上,孤零零地蹲著一個女人,穿一身黑色裙袍,也捂住臉很傷心地哭泣。遠遠地看去,很像一隻落在地上受了傷的鳥。苗二拉我在林中坐下,聲音很沉重地說:「她叫澤仁卓嘎,就是洛熱迷戀的那個女人。」
我看著她瘦削蒼白的臉,說:「她不太漂亮。」
苗二說:「洛熱就戀她。她是區武裝部長陳達吉的老婆,已生了兩個孩子了。洛熱就戀她。」
我說:「看樣子,她也戀洛熱。」
苗二說:「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們寨子差點出了件大事,一個部長,一個支書為了這個女人,差點拔刀廝殺起來。」
我又看了她一眼,說:「她一點也不漂亮。」
苗二笑了一聲,好像在笑我愚蠢。他說,那天,支書和部長的眼睛都是血紅的,他倆剛在一起喝了酒。陳達吉的手槍內只有一顆子彈,這子彈足以要了洛熱的命。洛熱握腰刀的手捏出了汗,另一隻手緊緊揪著陳達吉的衣領。他們就那樣僵持著,誰也勸不開。
那天,陳達吉突然闖進洛熱的家,揪住卓嘎的長辮從洛熱的被窩中拖了出來。他狠狠地在拼命掙扎的卓嘎臉上揍了一拳,濺開了滿臉的鼻血。躺在地上卓嘎,看著兩個男人手握武器僵持著,一點辦法也沒有。
雨落下來了,很突然。猛烈落下的雨雪一般都很兇,很像天空讓什麼怪獸的利爪撕裂開條條血口,蓄在天空上面的海子裡的水,便洪水似的沖了下來,砸在滿是畜糞和泥漿的地上。兩個男人仍一動不動,眼眸恨得出了血。雨水把頭髮與衣袍澆灌得濕透了時,洛熱鋒利的刀刃頂在了陳達吉的喉頭上,陳達吉的槍口趁勢抵在了洛熱的額頭上。他們心裡都明白,誰也勝不了誰,但也不讓誰。
「哥哥——」一聲脆脆的喊聲傳來,翁姆跪在了他們中間,臉上淚水和雨水,泥漿和荊棘劃破的血痕混在一起。她哀求著,兩隻手用力推著,似乎要把兩個正在發瘋的男從推開。
陳達吉抬頭看了一眼哀傷中的翁姆,就在看那一眼時,他改變了主意,手中的槍收了回來,臉上的仇恨也消失了。他朝滿臉憤恨的洛熱笑了笑,拍拍他的背,說:「我看算了吧。我不想女人插在我們男人的中間。我們還都是幹部,社員們都會來看我們的笑話的。」
洛熱也收回了刀,他嘴裡仍舊不甘示弱,說:「卓嘎對我說過,你喝酒後就打她,朝死里打。她恨你,說你不配做她的男人。」
陳達吉厭惡地看一眼跪在泥漿中的卓嘎,哈哈笑了。周圍人都覺得奇怪,這個時候他還笑得那麼開心。他對洛熱說:「你想要她就拿去吧,我要回去了。區里上午要個基幹民兵會,你可是亞麻書的民兵營長喲。」
他騎上了馬,看也不看自己的女人。
洛熱扶起了卓嘎,她便摟著洛熱痛哭起來。洛熱勸她說,她還是回去吧,家中兩個幼小的孩子需要她,可不能讓這個黑了心腸的男人打壞了。
卓嘎騎上洛熱的白馬,依依不捨地走了。
這場差點血肉橫飛的廝殺便結束了。可雨還沒停,越下越大,粗壯的雨柱在地上撞著,水花飛濺,似乎要把鬆軟的大地砸一個深坑。圍觀的人早已散了,只有翁姆拉著哥哥的手,說著安慰他的話。
洛熱讓雨水沖刷過的臉看起來很平靜,可他覺得,此事不會完。
就在當天晚上,洛熱病倒了,發著高燒,說了一晚上的胡話。那場淋透衣袍的雨水和寒氣,逼進了他憤怒的心臟,人肯定會被病魔擊倒的。
第二天,陳達吉來到洛熱家,穿一件漂亮極了的藏袍,鼻樑上架一副墨鏡。他一進洛熱的家,便從袍里掏出一個紅布包,兩個玉手鐲。他把東西放在桌上,對曲珍阿意說:「我是來賠禮的。我昨天是喝醉了酒,人瘋了,真不該同洛熱兄弟仇人一樣對抗。」
曲珍阿意臉是陰的,看也沒看他放在桌上的東西,說:「洛熱病了,昨天回來就病了。」
陳達吉吸了一口氣,來到卡墊旁,看著洛熱青黑的臉,手靠靠他的額頭,又收回來,說:「好燙手呀。你們怎麼不送醫院?」
曲珍阿意說:「沒事的。剛吃了土登曼巴的藥,沒事的。」
陳達吉坐下來,說:「病惱火了,就很難醫治了呀。」
這句話好像傷了曲珍阿意的心,她皺了皺眉頭,沒說什麼。
陳達吉說:「我這次來,就是想說些話給洛熱兄弟聽。卓嘎我不要了,我馬上就扯離婚證。她喜歡洛熱就讓她喜歡吧,自家兄弟還與他爭爭奪奪,像什麼話!」
曲珍阿意給他碗裡添了些熱茶。洛熱躺在卡墊上動了動,他可能聽見了。
陳達吉的眼睛在屋內四處搜尋,他有些失望地說:「翁姆沒回來?」
曲珍阿意的臉皺了皺,什麼也沒說。
陳達吉喝乾了碗裡的茶,曲珍阿意也沒給他添茶了。陳達吉說:「洛熱病好後,告訴他,區里推薦他去縣裡開先進基層幹部會。」
他站起來,又朝屋子四周看了看,有些失望地說:「我就告辭了。」他走後,曲珍阿意的臉更陰沉了。
洛熱病好後,上嘴唇腫了一個包,不大,比一粒青稞籽還小,有點癢,像被蚊子叮咬過,他也不在意。卓嘎天天都來,對他說陳達吉已同意離婚,手續辦妥後就搬來和他一起住。
陳達吉卻帶來了話,要洛熱的妹妹翁姆同意嫁給他,才辦離婚手續,洛熱憤怒得人都要爆炸了,騎馬趕到區上,當著區委書記充翁的面,痛罵這個無賴。陳達吉不慌不忙地說:「你家已收了我的訂婚禮,就是答應了你的請求。如果退婚,便是對我的羞辱。」
洛熱問曲珍阿意有無此事,曲珍阿意拿出了陳達吉送來的手鐲,放在桌上,一句話不說。
洛熱氣紅了臉,抓起手鐲狠狠摔在地上,手鐲在軟軟的地上彈了彈,滾進屋角,轉了個圈,碎成了兩半。
就在那天,他的嘴唇上的那粒腫塊長大了,通紅一塊,有拳頭那麼大。他整個臉都讓腫塊拉扯得歪斜了。開始,他讓瘸腿藏醫上點消炎的藥,沒什麼效果。又去縣醫院醫治,還是沒效。後來腫塊變黑變硬,一發著就痛得腦袋麻木。洛熱去了省城的大醫院,一檢查,是要命的癌症。
他回來了,戴著口罩。他再也不想見卓嘎了,他說他一人痛苦就行了,不想再傷害另一個人。卓嘎離了婚,帶著孩子回到了熱科牧場的娘家。
我和苗二都覺奇怪,今天這個悲傷的日子她是怎麼知道的,熱科草原離這裡很遠,要騎兩天的馬呀!人相信,洛熱病重時,她就搬到了這裡附近,她想親自給洛熱送葬。
又一群鴉雀呱呱吵鬧著,飛到了那棵蒼老的楊樹上。烏鴉是很有靈性的生物。每次有喪事時,它們都會大群大群的出現,用哀傷的聲音向這個平靜的世界宣告著什麼。
只有獨坐在霜霧打濕的青稞地邊的澤仁卓嘎,無視這滿世界的喧鬧,一動不動地坐著。她的身子似乎同這肥沃的土地連為了一體,遠遠的很難分辨出人與泥土的顏色。只有陽光初照時,她頂在頭上的紅頭巾,在灰濛濛的霧氣中特別地刺眼。
我想,太陽天天都從同一個方向升起,在她心中最溫暖的還是昨天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