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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木柴棒麵條

2024-10-04 07:12:44 作者: 嘎子

  公社書記澤嘎給亞麻書大隊一個任務,把寨子所有大面積的牆壁全刷成白色,讓那個會畫畫的稀里巴畫上革命點的壁畫。他去過河南的戶縣參觀農民畫,他想把亞麻書寨子辦成高原農民畫樣板寨。

  多吉隊長派工刷了三天,把寨子裡所有的大塊牆都刷成了白色。他對我說:「夠了吧?」我嚇得張大了嘴,連叫了好幾聲:天呀!我說:「這麼多,要把我累斷氣的。」

  隊長說:「好好畫,要多少幫手,我都給你派。」

  我說:「就把麻書的達瓦拉姆派來,給我調顏色。」隊長就捧著嘴朝麻書保管室喊:「達瓦拉姆!」

  那天,我非常興奮,我同達瓦拉姆爬上了一輛運木材的拖拉機,在隆隆的馬達聲中,我們和拖拉機一起抖進縣城去了。我來這麼久,還從沒去縣城看看。我們是去採購顏料的,隊長放了我們一天假。達瓦拉姆說,她要讓我去她家看看她的媽媽。

  達瓦拉姆說,縣城甘孜是座潔白美麗的城市,是傳說中仙鶴掉下的一根羽毛。她對自己住在這麼一座城市很驕傲,說,藏族有部叫格薩爾王的英雄史詩里,都歌唱過甘孜。我們到了甘孜,那裡的山水真的漂亮,廣闊平坦的土地,玉帶似的雅礱江,遠處挺立的座座雪峰,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美得讓人驚嘆。只是城市有些破舊,街道風沙很大。達瓦拉姆說,城裡最漂亮的房子全毀掉了,因為它屬於過去,屬於另一個階級。我在山坡上看見了大片殘垣斷壁,像一顆顆朽爛掉的牙齒,在風沙的吹打中有些淒涼。達瓦拉姆說,那就是康巴非常有名氣的格魯派寺院甘孜寺。

  她說,她小時候,早上去學校時,那裡的屋頂閃射出一片金光,比初升的太陽還燦爛。她說,她們學校門前還有一座十分漂亮的樓房,那是大土司孔薩一多家的公館,屋外牆壁上的壁畫、彩繪與雕刻漂亮極了。孔薩家的後代們也在學校讀書,他們默默不語,不愛同平民的孩子玩。後來,革命了,他們一家也不知卷到哪去了,那座漂亮的公館讓瘋狂的人們推倒了,剩下了滿地的殘牆瓦礫。推房時,她還小,在廢墟堆中穿來穿去,撿拾地上的彩色瓦片,心裡莫名其妙地興奮極了。可是不久,那裡便成了野狗與老鼠的天下,她有個同學就讓野狗咬傷,不久患瘋狗症死去了。她路過那裡,就嚇得心裡發抖。後來,她一夢見那座漂亮的房子,醒來後就傷心地哭。她說:「人有時自己也說不清幹了些什麼。砸碎了舊世界,新世界在哪裡?為什麼沒有人去重建呢?看看,這麼多年了,破牆還是破牆,廢墟還是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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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可能就是在等待我們吧。起來革命的人把舊的世界推倒了,就是為了把它交給我們去改造和建設。說不定哪一天,我們會在這裡建起工廠,蓋起奶牛場。」

  她望著我,把我的手用力一捏,說:「真的那樣,就太好了。」

  那時的甘孜縣城,還沒有鋪柏油馬路。街道很窄,人群卻十分擁擠。突兒一群氂牛充滿野性哼哼哧哧地撞過來,突兒幾個遙遠牧場來的若爾巴(牧民)威風凜凜地騎在馬背上,從身旁擦過。當一輛滿載貨物的大卡車飛駛而過時,嗆人灰塵像張開一張大網似的,把整個城市罩住了。灰塵沾在人的臉上和身上,再一照鏡子,你終於明白了,什麼叫灰頭灰腦。

  我們鑽進了商店,裡面充滿了酥油和生牛皮的氣味,一群個頭高大,面容英俊,頭髮上扎著紅色英雄繩結的牧民回頭看著我們,咧著嘴唇噓了聲響亮的口哨。達瓦拉姆漲紅了臉,對我說:「別理他們。他們少見多怪,看不慣男男女女手牽在一起走路。」

  我有些心虛了,掙脫了達瓦拉姆牽著的手。達瓦拉姆用顫音很重的草地藏語罵了句什麼,那群人哦嗬一聲,走開了。有個紅臉堂漢子眯著眼睛看我,對我說把手攤開,他要送我一樣東西。達瓦拉姆拉拉我的衣袖,說別理他。我有些好奇,把手攤開,他捏著手中的東西很神秘地放在我的手心,眯著眼睛念了一通什麼,手一松,一塊很硬的東西落到我的手心。我一看,是塊讓他油汗涔涔的手捏得發燙的石頭。

  嗚呼——周圍人一片大笑。

  我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達瓦拉姆生氣了,拾起那塊石頭扔到街心。她看看我,不理解地搖搖頭,說:「你上了當,還好意思笑。」

  我說:「他們真逗,很有幽默感。我喜歡他們。」

  達瓦拉姆說:「你見過他們喝醉了酒的樣子,一句不中聽的話刺傷了他們的耳朵,便拔出腰刀砍殺,砍得血肉橫飛,沒人敢上去勸。可是過後又互相擁抱懺悔,一口一個好兄弟地叫。」

  我說:「他們是真正的男子漢,像美國西部的牛仔。」

  達瓦拉姆瞧著我,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在知識貧乏的那個年代,她肯定沒讀過美國作家傑克·倫敦的小說。我讀過,我父親就有一本《雪虎》,我小時候就迷戀書中的生活,也想有一條懂人性的狗。

  我們買了一大堆顏料,裝進一隻牛皮口袋裡。達瓦拉姆肯定與那位年輕的女售貨員很熟悉,對她說了些什麼,她便用羨慕的眼光看我。達瓦拉姆對我說,我們快點走吧。出了門,她捂住嘴笑起來,說:「那位女售貨員瞧上你了,再不走,她會拖你去她家做男人的。」

  我說:「肯定是你對她瞎說了些什麼。」

  她捂住嘴又笑,說:「我說你是畫家,是到甘孜來找老婆的。」

  「天呀!」我叫起來,那位女售貨員真的追到門外來了。她扶著商店的大門痴痴地看我。那眼光,一眼就可以看透,充滿了複雜的心思。我伸伸舌頭,抓住達瓦拉姆的手快步鑽進了人群。我對她說:「以後別開這種玩笑了。」

  她還在笑,可以看出,她非常得意。

  她說:「你以為誰會看上你嗎?你只是個奶毛還沒褪乾淨的娃娃。」

  她說得我悲觀極了。

  甘孜城東面,有座很小的寺院,由於做了糧食局的倉庫,才倖免於難。寺院叫甲龍寺,就是漢人寺。傳說寺院的第三代活佛是個漢人,他主持寺院時,對建築風格進行了改造,在主樓添上了北京天壇一樣的圓屋頂,不過有些變化,左看右看都像清朝官員頭頂的官帽。幽默的甘孜人諷刺說,一頂漢人的帽子扣了一隻漢人的肥母雞,生了一隻光滑的蛋,孵了座漢人寺。

  達瓦拉姆家,就住在漢人寺的附近,我們去時還能看見那頂漢人的官帽,不過屋頂的帖金已經脫落殆盡,油黑油黑的瓦溝內生滿了老鴰草,風一吹,羽毛似的飄著。

  達瓦拉姆家在一條深深的巷子盡頭,有個土牆包圍的小院,院內種植著好幾盆高原苜蓿。當地人叫紅苕花,大如牡丹,紅的艷如火,黃的金燦燦。最好看的是那種白如美人臉,淡淡的紅點染花瓣,如擦在美人臉上的胭脂。走進小院,我便讓開得正繁的花朵驚呆了,連撲上來狂咬的狗也毫不在意。

  達瓦拉姆喝住了狗。有位中年婦人掀開了窗,驚喜地叫了聲:「嚯嚯,拉姆回來了。」

  那是達瓦拉姆的母親,很黑很瘦,頭髮蓬亂,一綹白髮在額上飄著。拉姆心疼地說:「媽媽,你白髮又增多了。」

  她用手指刮刮頭髮,沒怎麼在意。

  「快快,屋裡坐。噓——」她趕開了跳上桌子的一隻小貓。

  進屋時,達瓦拉姆悄悄對我說,別在她媽媽面前提說拉琴的事。

  我看見了掛在牆上的她父親的遺像,站在圍著哈達的黑框中瞧著我笑。她父親的臉上,我能找出達瓦拉姆的影子,英俊剛毅的臉,很有靈氣的眼睛,秀氣的下巴,還有緊抿著薄薄嘴唇的笑容。他的顴骨和額頭都稜角分明,線條很硬,像所有的康巴漢子一樣。真讓人想不通,這樣的漢子會毫無畏懼地大步走進雅礱江心,走向人生的終點。除非他生命最重要的一部分被剝奪了,就像血液被抽乾了一樣。

  她母親叫我們坐在卡墊上來喝茶。她在面盆中倒上麵粉,舀了一瓢水,攪和著又用手揉著。她母親說,我們來她很高興,她要請我們吃麵塊。

  她母親邊揉邊笑,甩開額上耷下一綹白髮,說:「拉姆在信中說起過你。小伙子,多大了?」

  我說:「十七,剛滿的。」

  她母親把沾在指頭上的麵粉搓下來,又揉又和,又笑出了聲,說:「你比我家的拉姆還小。」

  拉姆說:「他像我那頭到處找母奶的羊羔。」

  她母親恨了她一眼,她伸伸舌頭,說:「人家從省城來的,見過世面,內心成熟得很。」

  她母親便嘖著舌頭,喏了一聲,說:「那麼遠,想不想家?想不想阿媽?」

  我笑笑,平靜地說:「習慣了。」

  她母親把面揉成籃球那麼大,拍了拍,說:「對,人走到哪裡都得活。有吃的,餓不死;有穿的,凍不病,就能活下去。」她看看我,深眼窩下的眸子很亮。我知道她喜歡我了。她揭開鍋蓋,在滾開的水中添了一大瓢牛油,又扔了些干蘑菇,不一會兒很香的氣味便噴了出來。她想起了什麼,嘿地笑了一聲,說: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出來闖了。我的老家在巴塘,靠近西藏的那邊。我瞞著父母,跟著一隊跳熱巴的藝人跑了,一走幾十年就過去了。我還活得好好的。」

  她的故事,我曾聽達瓦拉姆講過,她是迷上了流浪的熱巴藝人中,一個會拉琴的英俊漢子,才跟著走的。那漢子後來成了她的丈夫,拉姆的父親。我怕觸及她傷心的往事,靜靜地聽她講,沒插一句話。

  她揭開鍋,一股鮮味刺激著我們的鼻孔,我們都咽了口唾沫。她抽出一把雪亮的藏刀,把面一刀一刀削進鍋里。面塊在沸水中魚似的翻滾著,她卻一臉的嚴肅,說:「你們想不想紮根那裡,當一輩子農民種一輩子地?」

  我老老實實地說:「不想。我爸想我去讀書。」

  她說:「拉姆也不想。」她望著拉姆笑了一下,說:「我對你倆的事,沒一點意見。我只勸說你們,不要把將來才幹的事,過早地做了。日子可以過得平平淡淡,卻不能有一絲想起就懊悔不已的事。」

  她說著,把鹽、味精和胡椒粉撒進了鍋里。

  我與達瓦拉姆都聽明白了她說的是什麼,都漲紅了臉。

  她母親給我們一人舀了一碗,我一嘗,燙得卷了舌頭,卻滿口的鮮香。我從沒嘗過這麼鮮的東西。達瓦拉姆說,這鮮味的東西,就是那蘑菇,她們叫它白菌子,夏天牧場上一片一片地生長。她們採下後曬乾,燒湯煮麵條時,丟幾塊便滿鍋的香。

  麵皮卻很硬,像咬硬木塊。達瓦拉姆說,這裡的面都很硬,怎麼煮都硬。後來,我吃過好幾家麵店里的面,都硬得像木柴棒。我想大約是海拔太高的緣故吧。

  離開達瓦拉姆家時,她母親遞給達瓦拉姆一包東西,拍拍布包說著囑咐的話,不時用手背揩揩眼角的淚。達瓦拉姆叫我也擁抱她的母親,我擁抱了,她望著我連聲道謝。她說:「拉姆從小就任性、頑皮,你要好好體諒她。」

  我說:「我會好好對待她的。」

  出了門,達瓦拉姆把布包打開,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她讓我看,那厚厚的一本,是她父親曾經創作的曲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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