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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傷心的月亮

2024-10-04 07:12:26 作者: 嘎子

  夏日的太陽是透明的。

  青稞苗剛剛出土,青嫩青嫩的,讓人想像成大地那層透明皮膚下的血液。在風中,暖洋洋的陽光似乎會動,從東邊跑到西邊,又從西邊跑到東邊。土壤那層薄皮下的綠色,也激動地涌動起來。

  這個季節,早晨或傍晚,走在青稞地邊那細細長長的小道上,是最愉快的。清爽的風中有嫩苗的甜味,路邊的草叢中還不時跑出一兩隻偷吃的野兔子,銜著根土壤中冒出頭不久的白蘑菇。草地上開滿了一種黃色的小花,像袖珍的向陽花一樣,一片一片地在陽光下舒展花瓣。我同達瓦拉姆去草灘那邊的一個小河溝里背水時,她都愛摘一大束花,回到家中插在漱口盅中,倒點水,養在裡面。我們背水的那條小河溝,是從山頂上的一個月牙形的海子裡流下的,水清得像玻璃,溝底的水草細沙和游來游去的小魚都看得一清二楚。達瓦拉姆不准我捉小魚,她說魚招惹我什麼了,我何必要去欺負它們呢?我說我只想捉幾隻養在瓶子中看著玩,就像她摘花回去插在漱口盅里一樣。她說,那不一樣。她說,我傷害了小魚,她就永遠也不理睬我了。

  那時,我已感覺到自己同達瓦拉姆玩上了那種叫著愛情的遊戲。我那時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我把愛情叫著遊戲,將來的事還太遙遠。我的心思不是紮根這裡,我想讀大學,懷念早晨新鮮的太陽灑在學校的操場上,我與同學們穿著火把短褲,足蹬回力運動鞋,在老師的口若懸河哨聲中把操場踏得咚咚響的日子。達瓦拉姆卻很認真,她說將來同我結婚後,要在這裡靠近河溝與草灘的地方,蓋頂漂亮的房子。兩層樓,底樓有我們的牛羊,還要餵幾頭肥肥胖胖的豬。樓上是我們的臥室,柱子上要雕滿了花,牆上要掛滿我畫的畫。我與她要有一大群兒女,我們看著他們在草灘上活蹦亂跳,然後悄悄地老去。

  她問我:「想不想這樣過日子?」

  

  我說:「那樣的話,我還不如做只鳥,遠遠地飛,想回來了,又悄悄地飛回來。」

  她就滿臉的不高興,說我讀不懂她的心思。我便笑,說我讀得懂,卻不想讀,因為我只是個初中畢業生。我讀了大學再來讀,就什麼都能讀懂了。她就說我傷了她的心,就幾天都不理我,讓我孤零零的失了魂兒似的滿寨子亂竄。

  那時,我已從阿嘎家搬出來了,搬到了苗二那裡。我與苗二、甲嘎去搬我的東西時,阿嘎早把我的東西捆成了包,好像他知道我要搬走似的。他給我與苗二、甲嘎倒了碗熱茶,又在每人碗中扔了塊酥油,然後縮進陰暗處。我們一聲不吭地慢慢喝茶,添了糌粑面同融化了的酥油一起揉捏,再一塊一塊地扔進嘴裡。他看著我們香甜地吃完後,臉上的皺紋才高興地舒展開來,看著我們說:「飽了?」我拍拍圓滾滾的肚皮,揉揉脖子,說:「看看,已脹到脖子上了。」他才嘎嘎地笑了,說:「你以後常來看我?」我擁抱了他,說:「我會的,你是我的哥哥嘛。」我鼻子一酸,眼內涌滿了淚水。

  阿嘎說:「我是你的哥哥。我有事你會幫我嗎?」

  我問:「什麼事?你的事我當然會幫忙了。我的朋友們都會幫助你。」

  苗二和甲嘎都對他笑。

  阿嘎沒說什麼事,提起我的被蓋卷出了門。在幫我鋪好床鋪後,他悄悄對我說:「你收了工,上我那兒來。只你一個人來。」

  阿嘎弓著背走了,太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我站在窗前,向他招手,他沒回頭也沒看見我,彎下腰把路上的石頭撿起來,扔到路邊。這個大金寺學問淵博的喇嘛,這個遠近聞名的卦師,這個善良倔強的阿嘎(哥哥),同那天的刺眼的白色太陽一起,永遠留駐在了我的心裡。假如心中也有個世界,我會在那裡給他修座漂亮的喇嘛寺,面朝東升的太陽。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同天空與大地交流,向神山聖湖祈禱。

  晚上,我同苗二吃了飯,便一同出門。甲嘎想給家寫封信,沒同我們一起走。苗二說,晚上空氣很爽,吸兩口就想干一件瘋狂的事。他吃了飯就想出門走走。

  這是個很靜的晚上,沒有一絲風,雲是透明的,成團成團的沾在深藍的天空,動也不動。寨里很少見人,只有野狗悠閒地刨挖垃圾,人走攏它們身旁,才從嗓眼裡憋出很粗的聲音,保護它們的地盤。我弓腰做了個撿拾石頭的動作,野狗驚恐得尖叫一聲,箭似的逃得乾乾淨淨。

  苗二突然問我:「敢不敢吃狗肉?」

  我說:「從沒吃過。」

  苗二說:「狗肉是神仙的肉,補得很。」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補什麼,但我知道當地人是不吃狗肉的。誰吃了狗肉,就被稱為「阿約卡」(食狗肉的嘴巴),當地人深惡痛絕這種人,是不與這種人接近的。我說:「我是不會傻到去吃狗肉的。」

  苗二卻在一旁冷笑。

  天空的月兒很細很彎,讓雲團擦來擦去,就亮得特別刺眼。苗二說,他想公路那邊走走,就同我分手了。那一刻,我從苗二身上嗅到股奇怪的氣味,刺得我鼻腔很癢。

  阿嘎坐在火爐旁等我,酥油燈苗在他前面輕輕地飄蕩,他的臉襯著黑暗的背景很紅很亮。我進門,他抬頭問:「吃晚飯了沒有?」我在嗓眼上比比,說已脹到了這裡了。他就笑,還是給我倒了茶。

  我說:「阿嘎,你叫我來,是想告訴我什麼事吧?」

  阿嘎指指我的碗,他的意思是我喝完中的茶再說。喝茶時,阿嘎看著我笑,他臉上的皺紋給人安詳與可靠。我喝完茶,他快樂地彈了下舌頭,說:「你今天晚上幫我一個忙。」他笑了笑,又說:「小小的一個忙。」

  他小心地摘下牆上的那張主席像,從神龕里那個紅木匣子底下,取出一疊紅綢包裹的東西,對我說:「幫我捧著它。」我接過來,沉甸甸的。他又打一隻大木櫃,一層一層地取出裡面的衣物、毛毯、壁掛,在最底層他拿出兩隻擦拭得錚亮的銅燈,一隻銅鈴鐺,還有兩個我不認識的銅製物品。他把這些東西放進一隻皮口袋裡,提起來,對我說:「我們走吧。」

  我跟著出門,沒有問他去哪兒。我知道,問了阿嘎也不會說。出門嘛,總有個落腳處,這就是阿嘎的意思。我跟著他在夜霧中穿行,把寨子中遊蕩的野狗趕開,來到了一幢土樓前。輕輕一推門,一股馬尿的酸味迎面撲來。阿嘎拉住我的手,裡面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到馬匹很響很憤怒的鼻息聲。阿嘎說:「小心,要上樓了。」是獨木梯,阿嘎輕鬆地上去了。我抱著木梯什麼也看不見,對阿嘎說:「有燈就好了。」燈就亮了,頂上有個老阿意看著我笑。

  我小心地端著包裹上了木梯,阿嘎說:「這是支書洛熱的家。」那老人就是洛熱的母親玉珍,這冷的晚上,老人還裸著上半身,胸前的護身符在月光下閃耀。

  她招呼我:「嘎阿特?(辛苦了)」我回答:「嘎麻特。(不辛苦)」就像在回答某個暗號。她卻滿意地笑了,用很快的藏語和阿嘎說著什麼。

  洛熱家瀰漫著一種陰冷的氣息,儘管爐火很旺,茶壺飄著淡淡的熱氣,四盞酥油燈把屋子照得很亮,我還是感到有股寒氣在背脊上滾動。

  裹著厚厚皮袍的洛熱支書看了我一眼,臉陰沉得要下雪。他仍然戴著發黃的口罩,眼睛彎著笑了一下,指指對面的卡墊要我坐下。阿嘎問候了他幾句,就對他母親玉珍阿意說:「我帶有燈盞,你們的燈盞就滅掉吧。」

  玉珍阿意捏滅了燈盞,屋裡一片黑暗。她又在阿嘎擦拭得亮堂堂的燈盞中,放了一塊新鮮酥油,插上燈芯,點燃火,雪亮的光便在屋子內跳動起來。

  洛熱說:「歇一會,喝點茶。」

  洛熱家的茶是新鮮酥油打的酥油茶,喝一口滿嘴的香。茶一香,阿嘎就喜歡彈一下舌頭。

  洛熱對母親說:「我餓了,想吃點東西。」

  玉珍阿意高興起來,趕忙拿來糌粑口袋和奶渣,說:「你終於喊餓了。兩天來,你第一次喊餓了。」

  玉珍阿意把一碗糌粑捏成團,又倒了碗茶,端給他,眼中充滿了慈愛。洛熱摘口罩時,臉頰和手都痛得不停地顫抖,口罩摘下來,我的心便讓一種冰冷的東西堵塞了。他的上嘴唇像燒焦了的牛皮,長得很大,軟耷耷地下垂,遮住了整個嘴唇。四周濕的血口和乾的膿疤使人不忍往下看。苦痛的折磨,使他年輕的臉已蒼老不堪,只漂亮的眼睛,還能看出他曾是個英俊的小伙子。他看了我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臉上又是一片苦痛。他不看我了,臉側到一邊,嘴小心地張開,手指抬起上唇的黑皮,把糌粑一小塊一小塊地塞進去,沒有咀嚼,喝口茶便硬著脖子咽了下去。他吃得很痛苦,額頭上滾落一顆顆豆大的汗珠。

  玉珍阿意不忍看下去了,蒙住臉搖頭嘆息。屋角暗黑處有人在傷心地啜泣,我回頭,是洛熱的妹妹翁姆,亞麻書一帶最漂亮的姑娘。

  阿嘎說:「開始吧。」

  玉珍阿意便把桌上的東西移開了,用帕子擦了擦。阿嘎把那個用紅綢包裹的東西放在桌上,一層一層打開,裡面裹著一疊疊長條形的紙片,翁姆說是經書。她要我坐開點,阿嘎要給洛熱念經了。

  阿嘎把經書抱在膝上,開始念經時,洛熱又戴上了口罩,火光映照在他的臉上,有種透明的藍色。阿嘎的聲音像一支從遠古飄來的歌,突兒朦朧,突兒響亮,突兒又伴著幾聲脆脆的鈴響。翁姆說,阿嘎在對洛熱的靈魂交談。

  我被這屋中的肅穆與神秘的氛圍鎮住了。儘管,支書家中仍帶有支書的本色,牆上正中的領袖像揩擦得乾乾淨淨,右邊一幅紅紙印刷的毛主席語錄:「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左邊是芭蕾舞劇《白毛女》里深山見太陽的造像。可那種時候那種地方獨有的神秘氣氛仍在屋子內蕩來蕩去。

  我們都沉默著,小心地呼吸,生怕一聲輕微的響動,就把阿嘎創造的這種神秘的東西破壞了。我連咳嗽都憋著,讓痰把喉嚨咬得發痛,實在憋不住了,便埋在衣袍里喘口氣。

  阿嘎念完了一段,便搖響手中的法鈴,又拿起桌上的法器在洛熱的頭頂晃晃,才喘口氣,又對玉珍阿意說:「喝口茶吧。」

  洛熱躺下睡了,睡得很安穩。

  阿嘎看看我,說:「你可以回去了。我要在這裡坐一夜。」

  我說:「我不想睡。我想陪你。」

  玉珍阿意卻生氣了,說:「你去做你自己的事!」

  我只好與玉珍阿意和翁姆告辭了。

  翁姆來送我,月光下她苗條的身影很好看。我與她下了樓出了門,她從懷裡掏出了個小布包,叫我帶給苗二。我問是什麼東西,她沒說,好像很害羞。我說,肯定是好東西,苗二不要就歸我了。她笑著在我背上拍了一下,叫我快走,野狗來了會咬斷我的腿。

  我偷偷打那個小布包,是個小耳環,女人心愛的東西。我佩服苗二,真的把亞麻書的第一美人搞到手了。不過,我擔心他與格桑拉姆怎麼了結,人家那麼痴心地戀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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