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級鬥爭

2024-10-04 07:12:22 作者: 嘎子

  甲嘎也有故事。

  甲嘎不愛說話,一說話他那張圓胖的娃娃臉就憋得通紅,滿頭漂亮的捲髮都緊張得抖動。他說他要說故事,那故事肯定乾淨得沒有任何想像力,卻真實得似乎一抓就可以捏在手中。他說他的故事可能不太好聽,卻是岩上敲下的石頭,雪地上捏成的雪團,是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牛皮。

  甲嘎他們建立起牧業生產隊後,給隊裡的牧民劃成分。那時,縣裡為整社專門定了劃成分的標準:家中有200條牛皮口袋、100張牛皮、3頂以上帳篷的,就可以定為富牧,是剝削階級,要被專政的對象。

  那時,牧民大多很窮,每戶牲畜都不多,只有統計家中的牛皮口袋了。甲嘎說,牧民多爾吉瑪,看起來真窮,死了老婆卻留下了一大堆娃娃,有兩頂帳篷儘是破洞。他的兒女們連褲子都沒有,不管多冷的天,都是光著屁股跑進跑出。家中放養著幾十隻瘦骨嶙峋的牛羊,是那種讓人見著就傷心的人家。可他家中竟有300多條牛皮口袋,幾乎全是空的沒裝任何東西的。皮口袋堆在屋角已很多年了,散發出讓人噁心的霉臭味。他說,那些口袋是他父親在世時,有個做生意的朋友寄放在他那裡的,50年過去了,他父親早已升天了,那位朋友還沒來取。他想一直等下去,那位朋友的後人總有一天要來取,他多爾瑪可是講信用的人。

  工作組的人不這麼看,這麼多年了,那些牛皮口袋就該屬於多爾瑪一家了。在這裡好不容易查到了這麼多牛皮口袋,工作組長一激動,就毫不客氣地把多爾瑪劃為富牧。

  

  有個叫格絨格西的胖大個子不服,他不相信多爾瑪比他還富。他把工作組的人拖到他的帳篷內,把所有財產全亮了出來:金制燈盞、鍍金菩薩、大串大串的珠寶、緞麵皮袍鑲著漂亮的豹皮邊。他把一顆碩大的貓眼石拿給工作組長看,說這顆石可買下達通壩所有的牛羊。他很不服氣地說:「多爾瑪這窮死的懶鬼還是富牧,我格絨格西就該當國王了。」工作組長笑著,把寶珠還給他,說:「我們要按政策辦事。你家中只有100條牛皮口袋,給你劃個中牧就行了。」

  格絨格西氣得滿臉通紅,扯著胸襟說:「你說我比多爾瑪還窮?我怎麼在達通壩草原見人。」

  那夜裡,工作組招集生產隊的全體牧民開第一次鬥爭會。當荷槍實彈的民兵把多爾瑪猥猥瑣瑣的身子連拖帶拽地拉上前台時,格絨格西才鬆了口氣,他彈了下舌頭,悄聲對甲嘎說:「這個樣子就是富牧呀?馱匹金山來送我,都不願當。」

  甲嘎說:「一看見多爾瑪那群拖著鼻涕,光著腳丫,端著不知舔了好多遍的糌粑碗的孩子們,心裡就堵氣。我對工作組長說,這樣劃成分怕有錯吧。工作組說,按政策辦事哪能有錯?」

  窮人多爾瑪只好低頭做他們的專政對象了。

  苗二一直不說話,菸頭已燒著手指頭了,還不願捏滅,又吸了一口,把菸灰彈進火爐里。他眼睛有些紅,是想落淚的前奏。他說:「我們那邊的人要富裕些,500隻牛皮袋的人家有4戶,媽媽的,工作組的人筆一揮,二十多戶的牧業生產隊從此就有了4戶專政的敵人了。我不想講這些,我只想講講意西康珠的死。」

  那天,雪下得很厚,牛羊在雪地刨了半天,也沒刨出一根毛草。雪再這樣不停地下,一場災難就要降臨草原了。

  那天,意西康珠仍然早早地就去磕拜神山,她在磕第一百六十個等身長頭時,伏在雪地不動了。一個翻山過來的馱腳娃發現時,她已斷氣多時了。馱腳娃扶起她,準備把她馱下山去。在猛烈的寒風中,他聽見了呦呦的長嘯聲。他抬頭望去,雪地上紅光一閃,一頭雄壯的公鹿站在他的面前,兩眼恨著它,像要噴出火來。他不自然地笑了一聲,放下意西康珠的屍身。公鹿重重地砸著前蹄,兇狠地噴著鼻息,要他讓開。

  他讓在一旁,公鹿又砸了下前蹄,要他站遠點。他退後了幾步,看見公鹿在意西康珠冰冷的臉上噴吐著熱烘烘的鼻息,舔著她蒼老的臉頰和蓬亂的頭髮,然後傷心欲絕地朝天呦呦長嘯。

  他回頭朝山下跑去,到了牧場,便把這件奇事向所有的人說了。人們都來到了山里,遠遠地站著,看見那頭公鹿靜靜地守候在她的身邊,一動不動。整整兩天過去了,人早已受不了寒冷走光了,那頭鹿才絕望起來,在雪地上跑來跑去,沉重的硬蹄在雪地砸起一片雪霧。最後,它靜靜地舔著她的臉,呦長地鳴叫一聲,紅光一閃,跑進了密林。

  人們才抬起意西康珠的屍身,朝山下走去。

  昨天還是人人躲避的滿身晦氣的活鬼,今天就成了人人尊敬的聖者。那是草地許多人親眼看見的呀,也是意西康珠虔誠拜佛的善果。他們要像給聖者送葬一樣,把意西康珠送上天葬場。

  那天,雪突然停了,天晴得好像從來就沒有過陰天,藍色的太陽點燃了雪地上的一切,騰起了藍焰焰的火苗。牛羊自由自在地朝雪地撒去,融化的雪下埋有乾枯的毛草。狗四處奔跑,有些興奮。人們分食了用牛肉、糌粑和人參果熬的土巴(稀粥),扛著用酥油一遍遍擦洗過的意西康珠的屍身,朝飄散著灰色桑煙的天葬場走去。

  在唱悲傷的送葬歌的人群中,就有那四個新劃的富牧,前幾天他們還站在鬥爭會的人群前,接受唾沫和辱罵的洗禮,此時,卻同貧下中牧們手挽著手,兄弟般的朝天葬場走去。

  工作組長把菸頭狠狠摔在雪地,對我說:「看來階級鬥爭真得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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