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二和甲嘎
2024-10-04 07:12:14
作者: 嘎子
第二天,隊長叫我去播種,那是比敲土塊輕鬆得多的活。肯定是阿嘎把我手掌打起了血泡的事告訴了隊長,才給我換了工。
其實,過了一夜,我的手心除了有些火燎過似的燙,已不怎麼痛了。
社員們大多用圍裙著兜著青稞種子,踩著翻耕後平整了的土壤,左邊一把右邊一把成扇形地撒播。我沒有圍裙,只好端個大銅盆,和他們一樣把種子撒成均勻的扇形。早晨的風有股甜香味,那是地邊、樹枝初生的青草和嫩芽的味。撒種的人都很認真,默默地撒播,整齊地朝前推進,沒有誰說笑和打鬧,也沒有誰領唱歌謠。大群大群的鳥跟在我們後面,幾個孩子揮著樹枝把鳥趕跑了,一眨眼又雲似的撲了下來。
我真擔心,那些貪吃的麻雀野鴿們會把我們播下的種子啄食個乾乾淨淨。旁邊的玉珍阿姨叫別擔心,種子播下後,大多鑽進了土裡,鳥是啄不乾淨的。她還悄悄對我說,鳥是幫菩薩來收供品的,有鳥吃,今年才有好收成。
到了地頭,隊長多吉站在那裡,一笑滿臉的深溝。他望著我,說:「手還痛不痛?」我把手給他看,他吸了口氣,說:「勞動多了,結了老繭,手就不會再痛了。」
往回撒時,他在我的盆中抓了一大把,邊撒邊說:「今天,你的伴兒要回來了。」我問:「誰是我的伴兒?」他說:「稀里巴(知青),和你一樣的。苗二和甲嘎,他們整社完了,今天回來。」
苗二和甲嘎是太陽快落山時回來的。
那時,我們坐在地邊休息,面前是烤了一天的土地,蒸發出陽光與沃土混合的溫熱咸腥的氣味。坐在地邊玩土的坎珠拉姆抬頭說:「遠處走來的那兩個人是誰?」
我們都抬頭,快落山的太陽很刺眼,土地在陽光中虛化了,好像正被什麼東西揉成粉末,一粒一粒地飄散到陽光中去。遠處的兩個人也像腳沒沾地,漂在空中,只有長長的影子在晃動。
他們越走越近,像從濃霧中突然穿出來一樣,朝我們揮動雙手,又喊又叫。
「天呀!」坎珠拉姆跳起來,對格桑拉姆說:「是苗二和甲嘎。」
她們朝兩個男人跑去,達瓦拉姆緊靠著我說:「你終於有伴兒了。」
兩個勝利歸來的漢子眼中,所有人都是他們的朋友和兄弟,他們捶捶這個人的胸脯,拉拉那個人的手,對著姑娘們的耳朵說著膽大的笑話,羞得人家捂住燒紅的臉躲在一旁,他倆便仰頭毫無顧忌地哈哈大笑。格桑拉姆和坎珠拉姆幫他們提著沉重的行李,我與達瓦拉姆悄悄地跟在後面。我們追著陽光走,腳剛踏在上面,一大片火辣辣的陽光便熄滅了。
山寨又一個快樂的夜晚,悄悄地來臨了。
進了山寨,苗二才回頭看我。坎珠拉姆說:「新來的。」苗二便把他瘦長的手伸了過來,我握住他的手,那細長的指頭硬如棍棒,使勁一夾,又鬆開了。他說:「是從省城來的吧?我在達通壩草地就聽說了。」
我有些拘謹地笑,吞吞吐吐說不出話,樣子肯定很傻。甲嘎拍拍我的背,說:「怕什麼,我們以後就是在一個鍋里舀飯吃的兄弟了。」
他倆住在麻書隊的種子倉庫,拉開門,一股刺鼻的灰煙味噴了出來,四處躲藏的老鼠的嘰嘰聲便響成了一片。屋內很黑,苗二劃燃一根火柴,我才看清了這間到處堆放著牛皮口袋的屋子。苗二把窗戶撐起來,屋內有了風的氣息,我們才好受了些。苗二坐在床邊對格桑拉姆喊:「餓死人了,拿點吃的來!」
他往床鋪上仰躺下去,吱的一聲尖叫,我們都嚇了一跳。他的亂七八糟的床墊中,鑽出一隻又肥又大的灰老鼠,從他的肚皮上跳下地,又爬上桌子、柜子和屋樑。在屋樑上露出兩隻賊亮的眼睛,朝下看著。當苗二把疲憊的身子縮進床頭的那堆棉絮時,又張大嘴驚恐地大叫起來。
我們舉起燈盞走過去。那堆棉絮中有五六隻肉紅的東西擠成了一團,吱吱吱地叫個不停。是剛出生的小老鼠。
苗二臉都氣白了,大喊大叫:「摔死它們!踩死它們!」
三個拉姆卻捂住臉做出憐憫的樣子,說:「阿拉拉,可憐的小東西,打死它們,要遭報應的!」
格桑拉姆把小老鼠籠在圍裙中,輕手輕腳地把它們放在種子箱的背後。苗二說:「你們還想餵養老鼠?」格桑拉姆說:「看看這些沒長毛,眼睛也沒睜的小蟲蟲多可憐呀!你難道還忍心摔死它們?」
苗二有些生氣了,聲音也大了起來:「你們想當菩薩,就拿到你們屋裡餵去吧。餵在你們的枕頭邊上都可以,不要放在我的屋裡。」
格桑拉姆又籠起了小老鼠,在廚房的角落找了個安全的地方,給小老鼠做了個窩。苗二又把床上的棉絮扯了下來,扔出了屋外。那上面濃重的鼠屎味,嗅著就噁心死了。他搖搖頭,說:「老鼠是噁心的東西,我從小就討厭死了它們。唉唉,想不到你們還想餵養它們,是餵肥了烤來吃吧?鼠肉我是堅決不吃的。」
格桑拉姆生氣了,大聲說:「我不是餵養,是覺得那些小蟲蟲可憐!」
苗二把自己的被蓋卷打開,只有一床厚厚的被蓋。他躺在上面,才感覺到舒服些了。
第二天,廚房內的那堆棉絮和小老鼠都不見了,問誰都說不知道。我想,肯定是母老鼠順著氣味,找到了自己的子女,搬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苗二早晨爬起來,就嚷:「我一定要餵只貓!」
甲嘎卻說:「我要餵只狗。達洛澤仁早就對我說了,他的狗下崽了,一定給我一隻。那可是生有四隻眼睛的藏狗喲,兇狠得很!」
苗二說:「我還是要餵只貓。」
那夜裡,我沒回去,同甲嘎擠在一個床鋪上。甲嘎說,天亮後就去阿嘎那裡把我的床搬過來。知青應該住在一起。
那夜,他倆邊喝三個拉姆熬的奶茶,邊講他們在牧場上的遭遇。甲嘎還是不愛說話,只有苗二講得手舞足蹈,講得屋中所有的人似乎都騎著馬在軟綿綿的草地上奔跑,直到燈油耗盡了還不願離開。
那夜裡,我看見格桑拉姆鑽進了苗二的被窩。可不久,又鑽了出來,很傷心地走了。苗二躺在沒有棉絮鋪墊的硬板上一動不動,不一會兒,便傳出了很響的鼾聲。
屋樑上,老鼠把什麼東西啃得很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