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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播種愛情的日子

2024-10-04 07:12:11 作者: 嘎子

  肥麥收割完,該播種青稞了。

  拖拉機一大早就把冰凍的土地翻開了,在火辣辣的陽光下烤曬幾天後,我們便用木槌把土塊敲碎,平整,就可以撒播青稞種子了。

  多吉隊長把我與幾個老年人分到一組,我們捶的土塊是最鬆軟的。組裡有我的兩個阿媽,還有一個很老的喇嘛,一個腿殘了的瘸子。老人們做事總是很慢,還不時停下來在土裡尋找什麼東西。我舉起木槌,朝一塊厚土塊狠狠砸去,土塊裂成了兩半,阿意郎卡措「唔——」的一聲,叫我停住。她蹲下來,在土塊中翻找,找出幾根肉紅的蚯蚓,小心地捧在手心,走到地邊放掉了。她回來時,嘴裡默念著什麼,眼內飽含著淚水。她對我說,砸土塊要小心,不要傷了那些可憐的小蟲蟲。它們也是一條命呀!

  我們的土塊非常鬆軟,我們卻砸得很慢很慢。

  我們對面那片廣闊的土地上,是一隊青年組的男男女女們,他們的笑聲歌聲,撒播在這剛剛翻耕的土地,同這片廣闊的從夢中甦醒過來的肥沃土壤一般的誘人。大群大群的雀鳥歡快地鳴叫著,從空飛過,又盡數落在敲砸的碎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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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他們,我真的羨慕死了。

  阿意郎卡措看透了我的心思,對阿意白馬說了些什麼,便過來對我說:「你想去他們那兒?」我點點頭。她說:「你想就去吧,跟我們幾個老人幹活,太沒意思了。」

  我有些擔心,說:「隊長看見了怎麼辦?」

  她說:「隊長多吉看見了,我就說是我叫你去的。」

  我謝了她,就朝青年組跑去。

  青年組的人見我跑來了,就由一個嗓音很尖的小伙子領頭,唱了首什麼歌。周圍的人也跟著他尖細的嗓子唱了起來,邊唱邊哈哈大笑,唱完後,他們全停下木槌,指著非常尷尬的我笑得前仰後合。

  我知道他們是在唱我,但我聽不懂他們唱的是什麼。我發了一會呆,便同他們一起舞著木槌砸了起來。

  這片地里的土塊,比我剛才砸的硬多了,木槌砸在上面像砸在梆硬的石頭上一樣。我旁邊那個叫向巴的小伙子對我說,砸土塊不能使蠻力,這樣砸不了幾下,木槌就斷了,也會傷了手。要用巧力。他邊說邊示範,木槌突兒舉得很高,突兒抬得很低,左一下右一下,平一平敲一敲,土塊就碎了,也傷不了木槌。他說,這就是幹活的技巧,木槌抬高放低,輕敲重砸,全跟著他們唱歌的節奏走。我照著他講的方法做了,不久也學會了,砸起來輕鬆多了。

  向巴悄悄問我:「你知道他們剛才在笑什麼?」我說我不知道。他說:「他們在唱你呢!」忍不住又哈哈笑起來。

  我問:「他們唱的是什麼內容?」

  他不相信地搖搖頭,說:「你沒聽懂?我們的話你說得那麼好,你還聽不懂?」

  我說:「藏話我只能說些簡單的生活用語,他們唱的什麼我真的沒聽懂。」

  他說給我聽了,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們唱的是歌,很有節奏。我寫下來,就不是歌了。我懂了它的意思,遠遠沒有歌里那麼有趣:

  東邊來了頭公氂牛,

  來到綠草坪尋伴侶,

  尋到仙女一大群,

  走近一瞧才看清,

  原來是燒茶做飯的老阿意(婆婆)。

  那尖細的嗓子又在領唱了,合唱聲更快樂了,伴著土塊碎裂的叭叭聲,人們整齊地朝前推進,不一會兒就到了地的盡頭。

  我問向巴這次唱的是誰?向巴臉紅了,說:「這次唱的是那邊穿紅衣袍的那個女人,唱她年輕漂亮,八歲的兒子看起來像她的弟弟。」

  後來,又唱了許多,向巴說大多是唱別人偷懶的。為想著歇一會兒,裝著發神迷戀某個女人。

  一大片土地便在這愉快的歌聲中,平整完了,隊長一聲吆喝,都坐在地邊休息了。年輕人精力旺盛,不知疲倦,在地頭摔跤鬥力。向巴朝我遞了個眼色,抓一把泥土偷偷地塞進旁邊的那個穿紅衣袍的女人脖子裡。她紅著臉抖著脖子裡的泥沙,泥沙卻越落越深。她只有解開了腰帶,躲在她背後的向巴趁機把她的衣袍朝下一扯,一個光溜溜的女人便裸露在陽光下了,惹起了一片哈哈哈的笑聲。一群人圍在一起瘋狂的喊叫,又拍手哈哈大笑。向巴拉我過去看,我們擠進人群,一個胖大女人正把一個小伙子壓在地上,使勁扯他的褲子。小伙子一臉的狼狽,說著求饒的話。胖女人問圍觀的人,饒不饒他?周圍人都說不饒。胖女人仰頭一笑,一把扯開了他的褲子,然後一口濃痰吐在他下面的那根東西上,捏著鼻子用手扇風,做出種很臭很難聞的模樣。周圍人哈哈哈笑得喘不過氣。

  小伙子翻身爬起來,捂住下身羞愧滿面地朝溝底跑去。

  向巴說,那小伙子叫生龍澤仁,是阿意郎卡措的小兒子。誰叫他偷看人家撒尿,該他倒霉。我想起了剛下鄉時,在公社裡看見讓武裝中隊長甲瓦吊在屋上的那個小偷,也叫生龍澤仁。我問亞麻書有幾個生龍澤仁?他笑了,說能有幾個?有這一個都把我們寨子攪得夠受的了。

  嬉笑、瘋狂了一陣後,隊長又叫上工了。

  一天就這樣快樂而輕鬆地過去了。晚上,阿嘎叫我端茶喝,我才發覺手腫了,端在手裡的茶像一塊生鐵似的沉重。阿嘎把我的手放在燈光下瞧,嘖嘖嘖地連聲嘆氣。我的手掌手指密密麻麻地燎起了大大小小的血泡,輕輕一碰,便鑽心的痛。阿嘎叫我別動,他在樓下的畜圈裡扯了根馬尾巴,再找根針穿上,在我的手上細細挑起來,邊挑邊吸氣,然後默念著什麼經文。挑完後,他說我今晚暫時不要沾水,明天早上手就不會痛了。

  我看著兩手的黑血,說:「我現在是沾滿勞動人民鮮血的劊子手了。」

  阿嘎兩眼直直地盯著我,不明白我在說些什麼。

  窗外有人喊,是達瓦拉姆,很急的樣子。我打開窗子,夜就來臨了。多好的夜,沒有一絲風,房屋和樹木全生長在融融的月光下,地上的影子似乎也能反射出清水似的光。我想,這美麗的夜肯定是達瓦拉姆喊出來的。她再喊一聲,夜色便更深更濃了,只有空中懸著的那輪圓圓的月兒,剛洗涮過的銀盤似的錚亮。

  她向我招手,叫我下來。

  我往嘴裡塞著糌粑團,說:「飯還沒吃完呢!」

  她說:「快點吃,我等你。」

  我把大團的糌粑全塞進嘴裡,大口地灌茶水,把干硬的糌粑哽下去,才舒服地喘口氣。我對阿嘎說,我要出去一會兒。阿嘎沒理睬我,眯著雙眼想心事。用手指搓藥丸似的搓著糌粑,然後一粒一粒往嘴裡送。

  我下樓,朝達瓦拉姆走去。從那天去了溫泉後,我已好幾天沒見著她了。農忙了,都很累,回家想的是吃飽了肚皮早早就睡,誰還去想那天的事。

  達瓦拉姆說:「我天天找你,你早早就睡了。」

  我笑了笑,說:「我今天就沒睡。」

  她拉著我的手,說:「走,我們地里去。」

  我說:「你瘋了?這時候還去地里出夜工?沒發燒吧?」

  她沒說什麼,拉著我就跑。狗群在我們的背後瘋狂地吵鬧起來。

  出了寨子,我便聽見二胡奏出的很有節奏的樂曲聲,遠遠的地方圍著好大一群人,中間燒著一大堆火。我們走過去,樂曲沒停,人群繞著火堆邊唱邊跳。達瓦拉姆拉著我的手,說:「他們跳的是旋子,我們也跳吧。」

  我說:「我不會。」她說:「你跟著我跳,我教你。」

  我跟著她,笨手笨腳不知舞些什麼。我看見許多年輕的女人用衣袖捂住嘴笑,便說:「我不跳了,再跳她們的大牙都會笑得飛出來的。」

  她不理我了,仍然拉著我的手跳,火光在她臉頰上愉快地閃動。一曲響完,第二曲又響起,節奏強烈而明快,一排小伙子跳進了場中,皮靴踏得地上的泥團四處飛濺,達瓦拉姆說,這就是很有名氣的甘孜踢踏舞。那幾個膘壯的小伙子挺胸抬足,一舉一動都表現了男子漢的自信和樂觀。又一隊姑娘跳進了場中,舞姿柔中帶剛,像一根舞動的飄帶,在柔軟的曲線中,舞出了如虹的氣勢。當同男子漢剛硬的舞融合在一起時,整個大地似乎都與他們一同旋轉起來了。

  舞完後,男的女的都坐在火邊,烤烤有些凍僵的手,互相打趣說些笑話後,歌聲便又響起來了。我聽出,起頭唱歌的就是我們亞書隊的那個尖細的嗓子,不過在這晚上,他把嗓音起得很高很高,使我想起了小時候放過的那隻風箏,在風中搖搖晃晃朝高空飛去,讓人相信再飛就會掛在頭頂的月亮上去了。他的歌飛得讓人難以相信的高,突然落下來,又像山澗的泉水,在草地上繞來繞去,充滿了柔情。我問達瓦拉姆,他唱的是什麼?達瓦拉姆捏了下我的手,叫我別出聲,說:「他唱的是情歌。」

  他的歌剛停,所有小伙子都歡呼起來了。

  女聲升起來了,還是那麼高,很像在一種什麼樂器的金屬弦上彈奏出的聲音,一下一下響在人們的心上。我看見達瓦拉姆眼中有淚,嘴唇在微微顫動。她的心裡也一定在唱這支歌。那女聲向高處飛升,是只閃動著金翅的鳥,飛到金子似的月亮後,又銜了粒金色的種子飛了回來,這種子就是情和愛。它把種子撒播後,所有的人心內都生長出了一朵美麗的花,向著自己心中的人開放。

  女聲剛停,一片尖細的嗓音歡呼起來,小伙子們捂住臉,裝出害羞的樣子。

  然後,又是所有的小伙子唱,所有的女孩子跟。他們又跳起來,鍋莊、旋子、踢踏,一個接著一個。

  後來,有個小伙子大膽地走進女人堆中,把一個他瞧上眼的女孩子的紅頭巾搶走了。他們打打鬧鬧地追進了黑暗中。又一個小伙子把那個高個的姑娘腰上的飾物搶走了,姑娘沒追,害羞地遮住通紅的臉,讓小伙子挽著手走進了樹林。就這樣,一對一對地走了,火堆前只剩下我、達瓦拉姆還有坎珠拉姆和格桑拉姆,她們剛來不久。

  我們幾個知青,圍著空蕩蕩的火堆,顯得有些孤獨。

  火仍然很旺,不時迸出燦爛的火星子。我們似乎覺得這火沒剛才暖和了,烤著前面,背脊卻透著寒氣,哧哧哧地往骨縫中鑽。

  坎珠拉姆看著我笑,說:「喂,我們知青堆里的男子漢,該你行動了。」

  我望著她笑,把一塊木頭扔進火中,說:「動什麼動呀?烤火不是很好嗎?」

  格桑拉姆坐在對面,火苗子把她的圓胖臉烤得紅彤彤的。她的眼眸子一亮,說:「三個漂亮的女孩子坐在你的對面,你連一個都瞧不上眼嗎?」

  我明白她們說的是什麼東西了,望了眼那片吞沒了一對對人兒的樹林,浸在如水的月光中,靜悄悄的,只有風搖動樹枝沙沙沙地響。夜霧總是把神秘的東西嚴嚴實實地遮蓋起來,讓人越猜測越覺得神秘。

  坎珠拉姆說:「來這裡的男人,找不著伴兒進樹林,是最無能的人。別人都會瞧不起你的,說你是遭了閹割的狗。」

  我說:「沒人願意和我去呀!」

  她倆都瞧著達瓦拉姆,用胳膊肘撞著她的背,說:「你快表示表示吧,人家已等得心急火燎了!」

  達瓦拉姆沒動,羞得用衣袖捂住臉,咕咕地笑。

  坎珠拉姆見我們都沒動,就站起來,說:「別不好意思了,沼澤地都走了一趟,傻瓜的眼睛都看得明明白白了。我們就不說了,坐在一旁裝啞巴好不好?」

  她的話,說得我耳根都燒起來了。我朝陰暗處躲去,只把凍僵的手掌對著火。我偷看一眼達瓦拉姆,她也在指縫中偷看我。

  格桑拉姆說:「我倆坐在這裡,會攪了別人的好事。看看人家,隔那麼開,好像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可人家的眼睛早已摟抱在一起了。」

  坎珠拉姆說:「我們還是走吧。」

  她倆來到我身邊,用腳撞撞我,說:「你同達瓦拉姆坐一起,我們馬上就走。」

  達瓦拉姆卻走了過來,在我身旁坐下。格桑拉姆笑了,說:「對,這才對。讓姐姐們看看,嚯嚯,好漂亮的一對。喂喂,你們坐在一起了,臉還紅什麼呀!」

  坎珠拉姆拉拉她的衣袖,說:「我們走吧,別打擾人家了。」

  她倆往回走去。格桑拉姆回頭看看我倆,臉上粲然一笑,忍不住唱了起來。她的嗓音好極了,像廣播裡唱出來的一樣。

  我的「噶依」花木碗,

  去年還在「噶依」地方,

  今年送到情人手中,

  別人說碗兒已打破,

  我不放心去看了看,

  別說打破,連縫兒都不見……

  達瓦拉姆說:「格桑拉姆就想當歌唱家,台上一站,就把美麗的歌聲送給了每一個人。曾經有個部隊文工團想招她,可她爸不同意。她爸是遠近有名的泥塑家,她的兩個哥哥也是泥塑家,曾經給好多寺院塑過佛像。縣府大院裡的那尊巨大的主席像就是她爸和兩個哥哥塑的。她爸要她學泥塑,說那是造福今生,積德來世的技藝。」

  我感慨說:「真想不到。格桑拉姆如是漢人,生活在漢地,肯定是人人追求和羨慕的才女了。」

  達瓦拉姆說:「她才不讓別人追呢!她心中只有苗二。」

  苗二是派到牧區整社去了的那個男知青,村里人天天都在議論他,個子高高的,人很英俊,籃球打得棒極了。

  我想起了什麼,笑出了聲來,說:「苗二在這裡的話,敢不敢帶格桑拉姆鑽樹林?」

  達瓦拉姆又捂住嘴笑,沒回答我。她不回答,其實就是告訴了我,苗二曾經摟著格桑拉姆鑽過樹林。

  天更冷了,張開嘴似乎就能嘗到霜粉的味道。已沒多少柴塊添加到火堆中了,火苗子也衰弱了下來,吐出的火光藍幽幽的,讓人背脊發涼。

  我站起來,說:「我們回家吧,明天還要出工。」

  她捶著腿,說:「腿都凍僵了。」

  我拉著她往回走。從溫泉回來後,我面對她已沒有多少拘謹了。我心中只有渴望,只有很深沉的,我也說不清或不敢說出來的東西。

  後來,很多年過去了,我才在內心深處埋怨和自責。與她在一起時,我從不敢說出那個字:愛。

  我只對她說:「你的手心怎麼那麼冷,像捏著一團雪樣的。」

  她說:「你的手很燙。」

  我們走到地頭的路邊上。樹林深處的人才一對一對地回來了,往火中添了些柴火,火又旺起來,把漸漸濃厚的夜霧趕到了天邊。他們坐在火旁打鬧了一會兒,又跳了起來。

  我捏了下她的手,說:「他們不累?哪來的那麼旺盛的精力?

  她笑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越是農忙時,他們跳得越有勁,常常要跳個通宵,才回家打個盹,喝碗茶,出工幹活照樣有勁。」

  我說:「讓我這樣,肯定會累死的。」

  達瓦拉姆捂住嘴笑了一聲,說:「如果和你最喜歡的女孩子在一起呢?」

  我不好回答,因為我的確疲憊極了,張大嘴對著隨風滾動的夜霧,美美地打了個哈欠。

  我們朝寨里走去時,背後是愉快而喧鬧的歌聲。他們唱一句,達瓦拉姆就給我翻譯一句。我記熟了,拉著達瓦拉姆的手唱起來:

  我和情人的誓言,

  已經刻在石上,

  哪怕三年大雨,

  誓言不會消失……

  這歌是種子,播進這片晚霜濕潤的土地,肯定會萌發出世上最動人的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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