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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金寺的故事

2024-10-04 07:12:00 作者: 嘎子

  達瓦拉姆拉著我的手,逃出了大殿,沿著窄小的巷道朝一面坡上穿去。上了幾十級破爛的石梯,終於穿出了破牆陣。當看見一片敞亮的藍天時,我輕鬆地舒了口氣。

  達瓦拉姆背靠一座巨大的土山,汗汁把臉頰浸得紅艷艷的。她埋著頭,低聲說:「回去後,別人問你見沒見過大殿中的那幅畫,你就說沒見過。」我想起那幅畫,臉頰又有些燒了。

  我和她靠著土山坐下來。

  達瓦拉姆仰起頭,陽光在她輪廓分明的臉上畫了條鮮明而又漂亮的曲線。她說:「我們背靠的是一座漂亮的佛塔。過去,它是金色的,巨大的身軀遠近有名,被稱為釋迦牟尼的大拇指。」

  我站起來,左看右看,它都是一座土山。不過,上面鋼釺和鋤頭的印痕非常清晰。達瓦拉姆說,傳說這佛塔中心藏有價值連城的寶貝,造反的人群鋼釺鋤頭都朝向它,後來,還裝了炸藥放了炮,一座偉大的金塔便徹底摧毀了。塔中只找到大量的木刻經板,全扔進了火堆里。

  那時,我身上還殘留著上輩人傳染下來的革命病,我眼前晃動著毀滅舊世界的火熱場面,心裡是激動的。可一抬頭,看見那座曾經美麗的佛塔毀成這樣,像個滿身瘡疤,身著破衣爛衫的乞丐,心裡還是有些傷心。我在地上拾了一些金色的碎片,說要收藏起來,說不定幾百年後,它們就是挺值錢的文物。達瓦拉姆笑得渾身的銀飾都在顫抖,說:「它成了文物,我們卻成了枯骨,頂個屁用!」

  我在破牆土中掏出一個鐵疙瘩,生滿面了鐵鏽。我給達瓦拉姆看,她急得瞪大了眼睛,叫我趕緊扔掉。我沒扔,攤在手中沉甸甸的。達瓦拉姆一把從我手中搶了過來,扔進了破牆叢中。她看著我,眼光怪極了,舞著手說:「你知不知道,那是顆手榴彈,就是美國人用的地瓜彈。就在你來這裡的前一個月,麻書隊有個嘎嘎(娃娃)拾到一顆,兜在軍帽中玩。不小心打開了引信,手榴彈爆炸了,那娃娃炸得粉碎,腸子都掛在了高高的樹枝上。」達瓦拉姆縮縮脖子,做了個很恐怖的表情,又嘖著舌頭說剛才我玩那個東西真危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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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朝四周看了看,像是擔心什麼似的。殘牆斷壁在太陽的烤曬下,飄散著淡淡的煙霧。這個神秘的寺院,肯定埋藏了許多深奧的東西,有故事也有哲理。我問:「喇嘛寺是念經拜佛的地方,哪來的殺人武器?」

  達瓦拉姆說,大金寺是康巴一帶最富有的三座寺院之一,也是最會做生意的寺院。它有自己的商隊,經常去印度、尼泊爾、滇西、拉薩、康定一帶做生意,需要喇嘛武裝保護自己的商隊。大金寺的喇嘛武裝彪悍勇猛,很會打仗,一般的土匪和小股的軍隊,根本不敢碰他們。大金寺喇嘛武裝曾經打敗過國民黨軍隊的一個團,把那些圍困大金寺的漢人大兵趕到了鑼鍋梁子那邊的爐霍縣城。你信不信?可去問問阿嘎降措,他是大金的喇嘛,一定知道那些往事。

  我問過阿嘎,他很有些得意,說那些漢人大兵根本不會打仗,我們的排子槍一響,他們就沒命地逃,鋼槍、大炮和彈藥扔得滿山遍野都是。

  後來,我讀大學時,翻過一本叫《西康史拾遺》的書,裡面詳盡地記載了被稱為「大白事件」的那段歷史。衝突起因於兩座黃教喇嘛寺,大金寺和白利土司的家廟亞拉寺。

  那年,亞拉寺活佛圓寂時留下遺言,他將轉世在絨壩岔桑都村的一個富裕人家。活佛尋訪者在桑都村探訪了大半年,終於認定村里那個常在拉薩做綢緞生意的富商家,是活佛的誕生地。又過去了幾個月,富商的妻子生下個胖胖的兒子,胸前天生一顆紅色心形標誌。他就是活佛的轉世靈童。在他三周歲時,亞拉寺幾個德高望重的喇嘛把靈童接回了白利土司管轄的亞拉寺。

  那時,桑都村有個規矩,男人成年後都須到大金寺做幾年喇嘛。亞拉活佛成年後,更加嚮往大金寺的富裕和闊氣,而嫌棄亞拉寺的貧寒與破舊。他以歸家探親為名,長久地住在了大金寺。

  亞拉寺有個聰明伶俐的小扎巴,模樣很乖巧,麵皮細嫩,像個瓷做的菩薩,深得活佛的寵愛,不管去哪裡,都把他帶在身邊。可那小扎巴有個壞習慣:耍三隻手,偷盜。開初,他只在村里偷些小東西,村民告到活佛那兒,活佛卻極力袒護,說什麼修行念佛之人怎麼會拿你們的眼屎那麼大的小玩意兒?小扎巴見有活佛包庇,膽子愈大,不斷行竊。一天,他翻牆進白利土司的官邸,偷了大量財物正準備越牆逃走時,被土司的兒子發現,開槍打傷了他的腿,從牆上栽了下來。村民把他押送到縣上的官府內,判了兩年刑。亞拉活佛又親到縣上說情,把小扎巴保釋了出來。村民見活佛如此袒護盜賊,十分不滿,寺院也很少有人來朝拜供奉。活佛見自己不能與村民和睦共處,提出要回大金寺去。在一個雲霧密布的清晨,活佛冒著細雨離開了亞拉寺,並帶走了村民給他的所有供奉和十五戶村民。

  白利土司和村民們一怒之下,便一把火燒毀了亞拉寺。

  大金寺的上層喇嘛們非常震怒,糾集大隊人馬血洗了白利村。白利土司逃到了縣上,求救於當地政府。一天傍晚,一個團的正規軍,帶著鋼槍利炮趕來圍困了大金寺。大金寺仗著牆厚樓高,一邊抵抗,一邊攜財物赴拉薩請求藏兵支援。兩支軍隊在這座古寺前的決戰,拉開了帷幕。那時,正值冬季,天寒地凍,軍服都凍得硬邦邦的,槍炮筒一開火,便炸開裂了縫。土生土長的藏軍們八面威風,東一槍西一槍,漢軍便潰不成軍了。敗軍一直逃到了鑼鍋梁子那邊的爐霍縣城。

  阿嘎說起那次戰鬥,眼內都閃著興奮的光。他說,那時他只是個七歲的小扎巴,他沒有參加戰鬥,同與他一般大的扎巴們敲著銅盆吶喊助威。他親眼看見漢軍們的槍炮扔了一地,幾個掉隊的漢軍,抱著頭蹲在地上喊爹喊媽,最後讓狂風般迅猛衝過的馬隊踏成了肉泥。

  阿嘎沒有講,一年之後落到大金寺頭上劫難。那時,已在西康安頓好的劉文輝糾集西北的馬步芳,三千大軍洪水般朝大金寺壓來。大金寺僧眾和駐守的藏軍同漢軍剛一交火,便死傷了大半。在逃出大金寺時,他們又親手焚毀了這座千年古寺,那時的廢墟,布滿了槍炮和硝煙的痕跡,看起來比此時還要慘。

  不過,後來修復了,政府出錢,招來漢地能工巧匠,復原的寺院比過去還要壯觀。

  歷史書上的故事,總是那麼枯燥沉悶,不如民間傳說那麼輕鬆有味,還帶有惹人發笑的幽默。即使一些聽起來荒誕、神秘和恐怖的故事,也是這樣。大金寺的故事我還聽過許多,故事的內容很像那時上映的影片《古剎鐘聲》,不過更加離奇。

  達瓦拉姆指著山坡下一個用泥牆圍起來的很大的院落說,那裡不久前還駐紮了解放軍的一個獨立營,是當年平叛時驍勇善戰的藏民騎兵團的一個營。營房還在,人卻空了。牆上還留有語錄和標語口號,籃球架還歪在場中。滿地生著雜草,一群馱牛無憂無慮地在那裡啃食。達瓦拉姆說,獨立營的院子不久後,要辦一所小學,現在還沒有教師。公社澤仁書記說,教師就讓我們知青先幹著。

  大金寺與獨立營靠那麼近,傳說的故事就更有了幾分真實。

  達瓦拉姆說,大金寺里有條暗道,通向很遠的地方。地道里藏有國民黨特務和美國間諜。有一年,部隊放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紅軍的騎兵舞著馬刀朝潰敗的白兵衝去時,觀眾中來了幾個奇怪的軍人,戴著船形帽,軍服黃得刺眼,掛著早已淘汰不用了的美式卡賓槍。這些人混在人群中,快把電影看完了,有人才想起瞧瞧這些奇形怪狀的軍人到底是誰,馬上告訴了部隊。部隊集合,把電影場包圍起來搜索了半天。也沒瞧見那些人的影子。他們竟然在那麼多警惕的眼睛前,神秘地失蹤了。

  部隊駐紮這裡時,就告誡剛入伍的新兵,大金寺很複雜,不能隨便亂闖。有兩個新兵出於好奇,悄悄溜進了寺院。他們還沒靠近佛殿,胸口一悶便暈倒了。他們醒來時,已是十天後了,被扔在離這幾百里遠的一片荒漠上,前面是露著兇相的貢嘎大雪山。更奇怪的是,他們的解放軍軍軍服換成了髒污不堪的國民黨軍裝。

  有一年,部隊派出一個班的戰士走進寺院,說是參觀實為搜查。當然,進寺院有個規矩,不准攜帶武器。戰士們在一個老喇嘛的帶領下,像穿迷宮似的在窄巷中穿來穿去,最後進了一個很小的院子。戰士剛進院子,那扇沉重的石門便嘩地關上了,老喇嘛也神秘地失蹤了。戰士們敲著石門大喊大叫,沒有回應。院子四周全是又高又滑的土牆,除非是鳥,誰也休想爬出去。

  還是班長想了個辦法,脫下軍裝,點火燒起來,濃濃的煙霧沖向的藍天。接著,一件件軍裝扔進了火里。

  不久,援兵破門而入,才把他們解救了出來。援兵是看見了沖天的煙霧,才知道他們出了事,帶著武器硬闖了進來。

  這事結果如何,達瓦拉姆沒說。部隊找大金寺喇嘛算帳了嗎?達瓦拉姆也沒講。故事就是故事,有真也有假,能嚇出你一身冷汗的,就是真故事。

  達瓦拉姆捏著我的手心,說:「你害怕了?滿手心的汗。」我胸一挺,說:「我怕什麼?我倒想去看看那些地道里藏有什麼,或許我還會找到金銀財寶呢!」達瓦拉姆一臉的嚴肅,說:「你別嘴硬。你膽子大,自己一人在破牆中穿一圈看看,我在這裡等你。」

  我猶豫了。看看那些黑森森的破牆,心裡真的有些虛。可我的嘴還硬,說:「我不熟悉這裡的路,怕穿迷了,走一夜都找不到你。」

  達瓦拉姆看看我,哈哈一笑,拉我一把,說:「我們還是趕路吧。坐在這裡瞎吹牛,怕是天黑了也趕不到溫泉。」

  我與她站起身,剛離開幾步,轟的一聲,一整塊堅硬的牆土,從破塔頂端塌了下來,在我們剛坐的那塊地方砸了個大坑,彈起一片濃濃的塵土。我倆都嚇得伸出舌頭,半天說不出話來。

  此時,沒有一絲風,暖融融的陽光在地上的硬土塊上跳躍,廢墟里一片寂靜,連蒼蠅飛過都沒留下任何音響。牆卻塌了,砸在我倆剛坐的地方。

  看來,這詭秘的地方真的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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