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穿過廢墟
2024-10-04 07:11:56
作者: 嘎子
五月是個好日子。
剛剛收過小麥,翻耕後的土地裸露著肥沃的黑色,那是大地肥厚的肌肉,讓春天暖和的陽光烤出股甜甜的腥味。一層淡薄的霧氣飄散在土地上,掩蓋著一群又一群餓了一冬的麻雀尋覓掉下的麥粒和剛剛冬眠醒來的土鱉蟲。
這裡的人都不喜歡吃小麥,特別是這種由上級下達任務必須種植的肥麥。這種小麥,麥粒肥胖飽滿,產量的確很高。一般在十冬臘月播下種子,在灌溉第一遍水後,就讓它封凍在硬邦邦的土壤下。等到春天的來臨,隨著土壤中的冰粒融化,它也伸出綠苗,而且長勢極快,一天一個樣。當遍地都是金黃色的麥穗時,有的地方積雪還沒融化,樹枝剛剛抽芽。豐收的歌兒已經唱起來了,收割機和舞動鐮刀的人到處都是。那幾天,太陽似乎也烈了些,光著膀子幹活也不覺寒冷。路過的外地人喜歡問,是秋天到了吧,這裡的秋天怎麼到的這麼早?
肥麥還有個名字:冬小麥。樣子好看,肥肥胖胖,像草地上的旱獺,肉卻一點也不好吃。麥麩粗糙,不容易脫粒,不管做蒸饃還是煎餅,都有股澀口的酸味。所以,當地人大多交了公糧,留下一小部分,也餵了家畜和牲口。
當地人喜歡種青稞,吃香噴噴的青稞糌粑。
肥麥收割後,翻耕的土地一般都要在春天的陽光下烤曬幾天。那幾天,是最閒的日子,社員們在家中清理耕種青稞的農具,給牛馬等牲畜提膘,養養精力。一年中最忙碌的春耕春種就要開始了。
休閒的日子太陽總是很好,哪怕清茶色的陽光中還飄飛著細碎的冰屑霜粉,給人的感覺也是暖融融的。
這天早上,我半躺在床上翻一本破舊的民間故事書,裡面有篇青蛙王子的故事,是藏族民間故事,好像就流傳在甘孜這一帶。我在想,來這裡已快三個月了,連一聲蛙鳴都沒聽見,這裡的人是怎麼想出青蛙這個形象的,而且想得像天神一般美麗。青蛙與那位美麗公主的愛情故事也非常動人。那天,我感覺到自己肚子裡正萌動著什麼奇形怪狀的東西,讓我一個上午都在胡思亂想。我真想變成一蹦三尺遠的青蛙,獲得一位美麗公主的愛情。
夢醒後,我睜眼看著這間暗黑狹窄的小土屋。阿嘎一早就去了種子倉庫,清點該播下的青稞種子和馬鈴薯。我孤零零地躺在這裡,嗅著牛糞燒過後那種乾燥嗆人的味。小小的窗洞只能看見拳頭大的藍天,一種莫名的哀傷與孤獨充盈了我的心間,我鼻子一熱,熱辣辣的淚水便模糊了我的眼睛。
門是什麼時候掀開的,我不知道。一群女孩子嘻嘻哈哈沖了進來,嚇得我站了起來,不知所措地望著她們。
是坎珠拉姆、格桑拉姆和達瓦拉姆,她們說我像老鼠,躲在陰暗的屋內,可惜了外面遍地的新鮮陽光。她們要去溫泉洗澡,春天了,該好好洗洗身子了。她們要我陪她們一起去,說去溫泉的路有些荒涼,還要穿過大金寺的廢墟。她們想找個小伙子壯壯膽。
我感覺出自己的臉頰和脖子都蒙著層燙燙的東西。她們看得明白,又哈哈笑了,說我害羞了,臉都羞紅了。我說跟一群女孩子去洗澡,我沒那個膽量。坎珠拉姆一拖便把拖出了門外,眼光很兇地說:「誰讓你和我們洗澡了。你只是我們的衛兵,遠遠地站著保護我們。」
我不想去,又怕她們看不起我。她們雖說是本地人,但同我一樣,都是從城裡下來的知青。我想了想,便脖子一硬,同她們一起走了。
出了寨子,是一條向下伸延的小路,襯著路旁黑油油的土地,很像一條彎彎曲曲流向遠方的小河。剛收割了小麥的土壤散發出潮濕的清香。天很藍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天空玻璃似的光滑。路的盡頭便是那條著名的川藏公路,進藏和入川的汽車來來往往,車輪從泥沙與碎石鋪成的路面轟轟隆隆碾壓過去,騰起一片嗆人的灰霧。路旁的一排大楊樹的枝葉上也塗滿了灰塵,看起來像一群邋裡邋遢的乞丐。
大金寺的殘牆斷壁,便立在公路對面的山包上。
我們都沒見過大金寺過去的雄偉和壯觀,但從山腳排列到山頂的斷牆上,還可以感覺到過去的那種逼得人喘不過氣的輝煌氣勢。站在山下,我們都不敢高聲說話,真擔心一聲輕響,便會引來大片大片牆土的倒塌。
坎珠拉姆一臉的恐怖,她把格桑拉姆的肩膀抓得很緊,說:「我們還是回去吧。」格桑拉姆笑了一聲,說:「你怕了?」坎珠拉姆又抓了抓格桑拉姆的肩膀,擠了擠眼睛說:「你忘了?今天我阿媽要來看我。」格桑拉姆像明白了什麼,也說:「對了,你阿媽還給我帶了些東西。」
她倆說,她們不去了。兩對圓睜的眼睛看著我,嘴角露出狡黠的笑。達瓦拉姆望著我,她想說我有沒有膽量陪同她一起去。我笑了,說:「你們當女人的膽子也太小了。我倒要看看這地方有什麼可怕。」
坎珠拉姆把達瓦拉姆推給我,說:「我就把這個小妹妹交給你了。你可要保護好她喲,傷了她一個小指頭,我都會找你算帳。」
她們回去了。那時,我不知道她們是故意的,我的心還是兒童的模樣,一個沒成熟的味酸澀口的毛桃子。
達瓦拉姆拉著我的衣袖,說:「你跟著我走,我找得到路。」
我們從一個缺口進入殘牆內。這是一間很寬的屋子,牆上還有斑駁的彩漆,繪著各式各樣的藏密佛像。地上讓硬如石塊的牆土填滿了,縫隙處伸出一叢叢青嫩的草。到處是人畜遺下的糞便,讓太陽烤曬出悶人的臊味。達瓦拉姆抓住我的手,逃進了另一間屋子。
屋內的殘牆土塊更大,立著躺著,歪著懸著,讓人心寒。牆土的縫隙里可以看見壓在下面的破碎的經書。達瓦拉姆和我在牆土上翻上翻下,從一間屋子鑽進另一間屋子。我抬頭,看著懸在頭頂的巨大的牆土,真擔心塌一塊下來,砸在我們的頭上。達瓦拉姆說,這裡的牆結實得很,修寺院時,牆土中加了牛毛、酥油和蜂蜜,鐵釺紮下去,都扎不起一個小洞。她剛下鄉時,隊裡想把牆土砸碎填平種青稞,可幹了一冬,也平不出幾塊地。牆土太硬,別看它殘破,幾十個人套著繩子拉,拖拉機在後面推,它也一動不動。
我不理解,這麼雄偉、結實的寺院,怎麼說拆就拆了。
破四舊的年代,我們還太小了。
達瓦拉姆說,甘孜的所有寺院,都是那時搗毀的。開始,是城裡下來幾個人,把附近的村民都遊說起來了。他們把寺院裡成百上千的喇嘛全趕了出去,讓他們還俗回鄉做老實的農民。然後,人類文化史上的浩劫開始了。在他們眼中,那不是民族文化最珍貴的遺產,而是該進歷史垃圾堆的垃圾。一夜間,美麗的建築物全變成了殘牆斷壁。銅的鐵的佛像全成了廢品收購站里的破爛。金的銀的都不知下落。成堆成堆的經書燒成了灰燼,做了肥料,屋椽的木頭成了村民的牛圈馬圈……
我說,喇嘛被趕出來了,寺院被毀了,肯定有不少人悲痛地哭泣吧。達瓦拉姆笑了一聲,那張稚氣的臉變得成熟起來。那日子,誰敢哭?大家都在笑,笑他們終於搗毀了一個舊世界。全寨子最老的老人根秋巴登還把自己傳了幾代人的木雕佛像,扔進了破四舊的火堆里。
達瓦拉姆說:「那時候,我也不懂事,同幾個小夥伴玩破四舊的遊戲,把我父親最珍貴的一本樂譜撕毀燒掉了。我父親當著街道上的人,哈哈大笑,說燒得好,這本資產階級的破書早就該燒了。可晚上他卻把我狠狠揍了一頓,躺在床上生了好幾天的悶氣。」
我說,破四舊時,我父親也燒了好多書。現在想起,還心疼得直咬牙呢!說他幹了件悔恨終生的傻事。
達瓦拉姆拉著我,竄進一間寬敞的屋子。她說,這裡過去是大殿,是喇嘛們集中聽經做佛事的地方。牆上的壁畫被鋼釺毀得殘破不堪,地上躺著幾根巨大的木柱子,描的花紋還清清楚楚。也許是我的繪畫的愛好,使我更認真地打量牆上的壁畫。雖說滿是坑坑窪窪的斑點,我還是能辨出畫上東西。當我看清畫面上是緊緊摟抱的一男一女時,腮幫突地燙起來。那時,我還不知道那是藏密的歡喜佛像,是密宗修最神聖最高深的境界。達瓦拉姆顯然也明白了什麼,說這裡陰森可怕,再待下去魂都要嚇掉。她拉著我逃離那間屋子,手心滿是潮潮的汗水。
達瓦拉姆說:「你想看過去的大金寺,去找阿郁吉巴吧。他有好多張大金寺的照片。」她說的阿郁吉巴,是她們麻書隊的保管員,也是大金寺的還俗喇嘛。開了個小賣鋪,賣些鹽巴、煤油、火柴等小商品,很會做生意。
我卻在想我的哥哥阿嘎降澤,他還俗了,他的寺院大金寺毀了。可他的內心深處還矗立著一座宏偉壯觀的寺院。那寺院深藏在一片更加隱秘的地方,那裡陽光和空氣同早晨擠出來的羊奶一般的純淨。阿嘎他們沉默著,是因為他們的心裡的世界沒有死,他們每天都生活在那片隱秘而又神聖的淨土。他們磕著長頭,一步一步充滿信心地朝心中的寺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