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崖

2024-10-04 07:11:52 作者: 嘎子

  亞麻書的太陽是個怪物,阿嘎死後陽光也似乎變冷了,像凍結在空中的冰塊。不僅寨里人這麼說,十多年後我又回到亞麻書時,在冷得發藍的陽光烤曬下,我的手凍出了條條深深的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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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鄉藏醫院院長的老藏醫土登曼巴對我說,要陪我去看看那座久無人住的亞書保管室,那裡曾是我與阿嘎的家。他還要給我講阿嘎的許多往事,只要我請他喝一瓶烈性漢酒。我歪著頭,故意說:「你說過,那是碗別人不讓你沾邊的酒呀!」

  他驚疑地咂咂舌頭,說:「是嗎?我說過這樣的話嗎?」然後,在我背脊上狠狠拍了一掌,「有什麼不能講的,那是壩子上的青草,每隻羊都在嚼呢!」

  他講了,講阿嘎的死,像在講一個古老的神話。這裡每一樣事情,講出來都像古老得生滿銅鏽的神話。

  那天,仿佛有一種奇怪的預示,招引著阿嘎降澤朝崗嘎爾雪山下的那座冰崖走去。

  重新回到大金寺的阿嘎,身披紅色袈裟,在茫茫雪地上留下一百零八張腳印後,眼前是一片閃爍著綠色螢光的厚厚積雪,狂風夾著法輪沉重碾軋的聲響。他仰頭望著透明的冰崖,萎縮的眼眶內湧出一片沾濕。忽然,崖頂上飛下一片漆黑的雲塊,死死罩住他的眼睛。他感到頭頂受到重重的一擊,像當年踢瞎他左眼的那匹馬的圓蹄。他摔倒在地,朝山下急速地翻滾。

  他醒來後,是睡在一片掛滿冰條的灌木叢中,身上沒一處傷痕。

  他驚喜地發現,那隻瞎了多年的眼睛正大大地張著,眼前已沒有了那片神秘的淡綠。鼓脹耳膜的法輪碾軋聲也消失了,只有風撫弄積雪呼呼吼叫。遠處,不知誰家的狗在叫。寨子裡,灰色的炊煙霧一般地纏綿在一座座黃泥藏房頂。一切都是實實在在的,屬於這個世界的影子,這片土地的聲響。阿嘎先是感到激動,手指在一對浸滿淚水的眼睛上揉著摸著,繼而,一種難言的惆悵爬上了心頭。焦慮、煩躁與失落,火一般地燒著他的心。

  「丟了,丟了,再也不會來了……」他扯開袍襟,裸露著瘦小的胸脯,使勁摳著兩隻昏花的眼睛,發瘋般地大喊大叫。山崖上又飄下一片黑雪,刺骨的寒冷。他喘著粗氣,抱著頭,緊閉著雙眼,羞愧萬分地躲在冰崖的暗影里。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悄悄地回到了屋子內,死死地插上了門。他就關著門,在屋裡蹲坐了七七四十九天,什麼人也不見。後來,有人撬開了他的門,他已經盤著腿圓寂了好多天了。奇怪的是,他的雙眼大大睜著,像罩了層銀粉似的透亮。

  那天夜裡,有個女人伏在阿嘎門前大哭三聲後,也死去了。她是又老又丑的牧奶牛的卓嘎拉熱……

  老藏醫灌完了一整瓶酒,把空瓶墩在一塊青石板上,閉著雙眼默念了一通麻尼,眼溝上滿是濕漉漉的污痕。他睜開眼睛說,他不願進那幢小土屋了,不想去打擾阿嘎的靈魂。我也不願走進那幢瘡痍累累的黃泥藏房,我怕掀開那張破爛的門板,會撕破過去的那些讓人回味不盡的美夢。

  他對我眨眨眼,嘴角滿是狡黠的笑,「我要給你看樣東西。」他說,眼眶內的那團紅霧消散了,「只要你再給我一瓶酒。」

  我攤開手說:「沒有酒了。」

  他拍著我的背哈哈笑了,說:「酒,民貿公司有的是。」

  我去民貿公司買了一瓶最好的五糧液,他咬開瓶蓋,嗅了嗅,咂咂嘴,說:「好香的酒呀!」他又蓋上酒瓶,舔了下嘴唇說:「好酒要在睡前喝,才能做個神仙的夢。」

  他拉我去了他的家。屋子很黑,沒燒茶,晃蕩著幽幽的寒氣。他笑了聲,說:「我不習慣點燈,你看得見吧?」我笑笑,沒回答。

  我沒在這屋子裡嗅到香甜的藥味,也沒找到磨藥粉的工具。

  他說:「我知道,你想聞到藥的氣味,想看到阿嘎當年磨的藥丸。你看不見了,我們早就不用手磨手搓了。我們有機器,在藏醫院裡,嘟嚕嚕一響,一筐一筐的藥就出來了。你想看,我帶你去藏醫院去看個夠。現在我想給你看個好東西。」

  他移開了神龕上銅佛像,在裡面掏摸了好久,取出一隻紅綾裹著的木匣子。我認出,是阿嘎藏在神龕內的那隻魔匣。他眼神很怪地望著我,說:「你怕這隻匣子?」我默默點頭。他笑了,說:「有什麼可怕,我都看幾十回了!」

  他又對我努努嘴,說:「把門插上。」

  我插上門,他一層一層剝開了紅綾。我的心被一隻大手緊捏著,窒息得喘不過氣。裡面是個紅得有些發黑的檀木匣子,他打開匣子,騰起一股潮濕的酸味。匣子裡只有一隻女人掛在腰上的銀奶鉤,還有一柄牛骨柄腰刀,刀刃上塗了一層污黑的東西。老藏醫拿起奶鉤,在門縫透進的一線光亮下晃著,嘖嘖咂著舌頭,說:「多漂亮的奶鉤呀,當年,掛在牧奶牛的卓嘎拉熱腰上。那時,漂亮聰明的卓嘎拉熱簡直是妙音天女的化身,惹得亞麻書這片地方的小伙們眼熱心跳。」他又拿起那柄腰刀,久久摸著那團污黑的東西,雙眼火一般烤人。他吁嘆著說:「這刀上的血跡是永遠也洗不掉的。誰叫那饞嘴的傢伙要奪走人家的情人呢!」

  他沒有對我講奶鉤和腰刀的故事。他說我要聽的話,應該再給他一整座藏滿酒的地窖。他是不願講阿嘎的那些傷心的往事。我從那隻小巧玲瓏的銀奶鉤上,悟出了一個悲壯而又美妙的愛情故事。那柄帶血的腰刀,使我想起了阿嘎從牙縫中崩出的那句話:猞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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