猞猁

2024-10-04 07:11:49 作者: 嘎子

  這是小麥灌漿的日子,空氣中瀰漫著酒一般的醇香。亞麻書寨子被綠中透黃的麥海層層圍裹著,風稍稍一動,四處便喧譁著好聽的波濤聲。

  

  一串尖耳的「喵嗚」聲從屋外傳了進來,阿嘎斜著眼,發現失蹤了好幾天的那隻白貓從牆洞外伸進圓圓的腦袋。他驚呆了,像在漆黑的夜晚突然發現了一個亮閃閃的東西,興奮得身子不停地哆嗦起來。他喏喏地喚著,在屋內焦躁地兜著圈子,然後打開了那隻木櫃,把一大塊干肉放在手心,在貓的眼前晃著。貓心酸地喵嗚,像在向主人訴說什麼心事。阿嘎盤著腿,坐下來,把肉撕成幾塊,嘴裡不停地喚著。貓躍了個漂亮的弧線,撲進他的懷裡。他在沾滿泥沙,竄著跳蚤的貓毛上輕輕揉搓,說著安慰的話。

  貓安靜地眯上眼睛,濕潤的鼻孔呼出很響的鼾聲。阿嘎的手指在貓沉甸甸的肚子上碰到了一團軟軟的東西,還在輕輕地蠕動。他驚得張大了嘴,呵呵呵地叫著,滿是鬍子的臉靠在貓暖烘烘的肚皮上,使勁地親著,眼睛一閉,滾出串渾濁的淚珠。

  我說,在莊果卓嘎拉熱的懷裡看見過這隻貓。我問阿嘎,這隻淘氣的貓怎麼會鑽到卓嘎拉熱的懷中去呢?阿嘎很奇怪地望著我,又眯上那隻神秘的獨眼,好像根本就沒聽見我的話。我又問瘸腿藏醫,他非常驚訝,半睜著眼睛,望望我又看看阿嘎,眼內透出股藍幽幽的光束。他朝我背上重重拍了一掌,端起酒碗說:「別人不想讓你知道的事,你就少打聽。正像我這碗酒,我不讓你喝,你就別想沾邊。小兄弟,這是為你好。」

  我就再沒有了打聽這些的興趣。

  不久,那隻白貓在阿嘎的卡墊上下了四隻老鼠模樣的崽子。

  快收小麥了,地里到處是小麥成熟的噼噼啪啪的聲響。小麥是成熟較早的冬小麥,金黃色的麥浪翻滾時,山腳下還堆積著厚厚的雪,樹枝光禿禿的,一群群鴉雀從空中飛過,留下一片香甜的影子。在雪水中攪過的陽光是慘白的,看一眼似乎那逼人的寒氣便在背脊上穿來穿去。那幾天,我早早地蹲在門邊磨鐮刀,阿嘎也坐在太陽下,揉搓一張生牛皮,揉得軟軟的,然後縫製成一根根裝麥粒的口袋。白貓同它那幾隻淘氣的崽子躺在陽光下,翻來覆去地曬著嫩白的肚皮,曬出一股馬尿的臊味來。

  這天,瘸腿藏醫帶來了一個粗壯的男人,臉黧黑,深眼窩,赤裸著生鐵般梆硬、粗糙的胸脯,一個塔形嘎烏吊在胸前。我認識這個漢子,他叫道基,是亞麻書一帶有名的馴馬手。他憤恨地晃著兩隻拳頭,沒等瘸腿藏醫開口便大聲嚷嚷:「給我卦,給我卦!」他大口地喘著粗氣,藏醫叫他歇會兒,他不聽,頭撞著門框,又晃著拳頭激動地嚷嚷:「給我卦,給我卦!」

  藏醫幫他說:「阿嘎,給他卦卦,他的那匹花斑馬失蹤了……」

  他又搶著說:「是花斑馬,鼻子上有花點的馬,是最好的馬。我從伊犁那邊買回來的馬,亞麻書還有山那邊的扎科草場,還有扎科那邊的色科尼科都找不到這麼好的馬。它不見了,我一早出門給它餵草,它就不見了,被人偷去了,只剩下一截被人割斷的皮繩。它不見了是被人偷去了,那鬼那賊那地老鼠……」他從腰上抽下一條被割斷的皮繩,在阿嘎眼前晃著,粗大的鼻孔內氣喘吁吁的,噴出嗆人的鼻煙味。

  藏醫拖住他的手臂,說:「你歇歇,你歇歇。」

  阿嘎停下手中的活,通紅的手掌攤在胸前,緊緊合上那隻獨眼。漸漸地呼吸聲也消失了,只剩下胸腔內咚咚的氣響。他又進入了那個只有他自己才能進去的神秘世界。

  道基又煩躁不安了,揮著拳頭說:「給我卦,給我卦!」藏醫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又緊緊閉上寬大的嘴唇,下巴還在急暴暴地抖。

  阿嘎終於從那個世界裡闖了出來,半睜開眼睛,沉悶的聲音里還帶著那個世界的味道:「你去吧,朝東南面走兩個馬站,太陽落山時,你會看見一棵血紅的老樺樹,順著樹根長伸的方向走十步,有一塊圓圓的大石頭。你的馬就壓在那塊大石頭下。」

  道基疑惑地望著阿嘎,臉上漸漸地泛青。他晃著兩隻拳頭狂笑起來,大喊大叫:「哈哈,我的花斑馬壓在石頭底下。哈哈,我的花斑馬變成了地老鼠,鑽進了石頭底下!」

  阿嘎臉是平靜的,又拖過那張牛皮使勁地揉搓起來。

  「走吧。」藏醫拖著道基笨重的身子。

  「走吧。」道基也站起來,腿像喝醉了酒似的發顫。他們急急地走了,一切又恢復了平靜,太陽仍然很白很冷,貓翻著肚皮在陽光下沉睡。阿嘎埋頭揉搓牛皮,像從沒發生剛才的事。我的磨刀聲又嚯嚯響了起來。

  早上,阿嘎對我說:「你今天就別去上工了。」

  我奇怪:「不上工?隊長沒通知呀?」

  阿嘎沒開腔,把門緊緊地閂上。我就坐在火爐旁,聽那一粒粒藥丸從阿嘎的掌心滾落到銅盤裡,敲出一種美妙的聲音。穿過牆洞的陽光在潮濕的牆上烤出一種酸味來,酥油燈苗一動不動,像凝固了的一團發亮的東西。

  貓又睡著了,好像昨晚從沒睡過。

  這時,門砰砰砰地搖晃起來,一個漢子在門外喘著粗氣,嘶著嗓子嚷:「喂,開門,喂,給我卦卦。喂,喂喂,喂喂餵……」

  是道基,我從門縫裡瞅見他憤恨得臉上透著紫黑的雲團,把一個血淋淋的皮口袋扔到地上。他的手掌被血染得發黑,使勁拍著門板,嚷:「給我卦卦。你是個活菩薩,你說准了花斑馬是在那堆石頭底下。它不是地鼠是馬,被剝了皮扔在了石頭底下。被那個賊那個鬼那個地老鼠……」

  阿嘎沉穩地搓藥丸,連那搖動的門都不抬頭望一眼。道基吼累了,就盤腿坐在門邊,使勁在門板上砸了兩拳,說:「你不給我卦,不告訴我那個賊那個地老鼠,我就坐在這裡等,就吼就吵!」他又尖叫了一聲。

  道基一直坐到第二天,太陽把門板出一股熱烘烘的氣味時,才悻悻地站起來,狠狠地捶了一下門板,啞著嗓子說:「你不告訴我就算了,你告訴豬告訴狗去吧。我道基是不聽的。我要去找那個畜生,我要找不到那個畜生,我就不是人。我要剁下他的手指頭,我不剁下他的全部手指頭,我就不是人!」

  他走了,留下那隻裝滿馬肉的皮口袋,漚出一股難聞的腥味,一群黑頭蒼蠅死死地叮在上面。

  我真佩服阿嘎了,這一天一夜,他沉穩得像個泥菩薩,搓藥丸喝茶給燈盞添油揩紅木匣子上的灰塵逗貓玩,然後睡覺。我問他,怎麼不把盜馬賊告訴道基呢?他望望我,眼光中透出一種奇怪的神色,又埋頭默默地搓自己的藥丸。瘸腿藏醫也問過他,他沉默了許久,從牙縫中蹦出一句:「猞猁。」

  瘸腿藏醫默了一下他的話,突然興奮地搓著我的頭髮,說:「你聽沒有,阿嘎說猞猁。我們亞麻書人就應該是猞猁。那傢伙從來都是自己去復仇的。你傷了它的同伴,它會尋你一輩子。懂了嗎?小兄弟。」

  道基回到亞麻書寨子時,已是十年以後了。那時,我早已離開了這裡,阿嘎也在幾年前圓寂升天了。道基沒剁下那個盜馬賊的手指頭,又牽回來了一匹高大漂亮的伊犁馬。他說,他找到了那個盜馬賊,那是個膽小的旱獺,沒出息的鬮牛。他腰刀指著那小子的臉,那小子就跪下哆嗦成了一團。他饒了那傢伙,又去伊犁買回了一匹馬。

  據寨里人說,道基牽著那匹膘壯的馬,爬上已成神山的那座冰崖。這個不服氣的傢伙是想向阿嘎的靈魂炫耀。他到了那裡,冰崖上閃射出一股利劍般的強光,鞭子似的抽打在他的背上。有一奇怪的聲音在他的耳膜里鼓脹,他感到醉了烈酒似的眩暈,跪了下來。他久久地爬在冰崖之下,直到太陽消失在夜霧瀰漫的雪山背後。

  他回到寨子裡時,背脊上留下了一條條污黑的鞭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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