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嘎拉熱

2024-10-04 07:11:45 作者: 嘎子

  披著整張干硬的牛皮,戴上彩繪的雄牛面具,冬冬冬敲響人皮繃面的法鼓,撮一堆土燃上嗆人香芭。在法鼓聲和粗壯的莽號聲中,繞著裊裊升空的桑煙,跳起誰也辨認不出意思的謎蹤舞,然後蹲下來,從桑煙繚繞的方向和形狀,從天空的晦明陰晴,讀出了驚世駭俗的預言。這是在藏戲裡和古書上見到的卦師打卦的情形。

  阿嘎打卦不這樣。阿嘎打卦靠的是靜靜的沉思默想獲得的夢幻般的靈示,和他自己悟出的神秘莫測的哲理。

  他很少讓問卦者踏進他地窖般暗黑的土屋子。

  不管是男是女,都恭恭敬敬盤踞門外,把一小塊酥油或一小撮糌粑面放在他裝過藥丸的銅盤子裡。門內伸出一雙黑手,捧著一碗濃釅的鹼水茶,放在問卦人的身前。他不用任何法器,那隻從寺院裡搬來的法鼓,早已敲破了皮,墊上牛皮氈做了貓的窩。

  

  問卦人報了姓名和問卦的內容後,他就慢慢地合上眼睛,手臂曲著放在腿前。漸漸地,他的呼吸仿佛停止了,像入定的佛像一般沒一絲聲響。四周的一切驟然間靜得仿佛凝固,漸漸地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只有一片濃霧般的漆黑。時光飛快地旋轉起來,比刮過草地狂風還要快。此時,總讓人感覺到這個世界之外還有一個神秘的世界,阿嘎正騎著馬悠閒地在那個世界裡漫遊,甩一串悠長悠長的山歌給那片夢裡的雪山和草地。

  問卦人有些焦躁不安了,忽兒站起忽兒坐下,大口地喘著粗氣。阿嘎仍然沉默,使勁伸長脖子,像在這寂靜之中傾聽什麼。接著,他的呼吸聲由輕到重,由慢到快,直到喘息起來,像一頭翻了不少山頭,累得筋疲力盡的馱牛。他的手指頭急促不安地張開合攏,合攏張開,呼吸聲又慢慢平穩了。問卦人的心才穩定下來,又恭敬地坐門邊。

  他們就這樣靜坐著,仿佛劃著名一隻牛皮船在漩渦里盤著,始終到不了對岸。猛地,阿嘎睜開了那隻獨眼,射出一股怪味的光來,淡綠的,有一種哧哧嚓嚓的響聲。他狠狠抿一口釅茶,揩揩濕潤的鬍鬚,才慢慢吞吞地把結果告訴問卦人,或是丟失的牛羊在什麼方向什麼形狀的山腳下,或是何時何辰迎娶出嫁才是吉日。

  他打卦都很準,問卦不久,人們都給他扛來一腿腿牛肉,或是一包包新鮮的酥油。

  他打卦遠近有名,卻很少與村裡的人交往。只瘸腿藏醫土登曼巴是他最好的朋友。很難相信,他能同那個藏醫兄弟般的親熱。那個殘了一條腿的胖大個子,那個從不知憂愁愛哈哈大笑的康巴漢子,那個懷揣著滿滿的酒瓶子,不到一刻鐘就把空瓶砸得粉碎,然後隨地躺上一天一夜的酒鬼。

  每隔幾天,藏醫土登曼巴都要來阿嘎屋裡,提兩根皮口袋,一隻空的,一隻滿的。他把阿嘎搓的藥丸子倒進空口袋,又把另一隻裝滿袋子的藥粉倒進阿嘎的銅盤,然後盤腿坐在阿嘎的對面。阿嘎扔給他一隻空碗,抓幾根風乾的牛肉烤在火上。瘸腿藏醫從懷裡掏出酒瓶,咬開瓶塞,嘩地倒了滿滿一碗,抽出亮亮的腰刀,把烤出甜甜油花的肉削成一塊一塊,狠狠灌一口酒,又把肉一塊塊扔進黑洞洞的嘴裡,細細地嚼咬起來。阿嘎從不喝酒,也不吃招待客人的肉乾。他那隻獨眼眯成了一條細細的縫隙,非常溫和地看著他的朋友把肉一塊一塊地吃得乾乾淨淨,把喝乾酒的空碗推到他的面前,他才提起茶壺搖晃幾下,一股濃釅的茶水斟進客人的碗中。

  這時,瘸腿藏醫打著臭嗝,眼珠被燒得通紅,大口灌茶,講著寨子裡有關牛和羊、青稞和茶葉的瑣事。阿嘎很少插言,干硬的嘴唇一張一合,不管聽沒聽懂,他都不停地點頭。不久,又講女人的事情。這時,阿嘎精瘦的脖子慢慢膨脹,使勁收縮,發出一串咯咯的笑聲。

  每次,瘸腿藏醫離開後,屋裡都散發著悶人的酒臭,在屋裡蕩來蕩去,幾天幾夜都散不盡。這時,阿嘎就往火爐里扔幾根香芭技,使勁嗅那種辣辣的香菸味。

  那天,瘸腿藏醫剛端起酒碗,看見我呆坐在火爐旁,又放下碗,重重地在我脖子上拍了一巴掌。我使勁縮縮脖子。「阿嘎,」他說:「這兄弟和你住一起,你怎麼不給他打打卦?」他又提起我的衣領,像我提那隻貓的脖子,「看他又瘦又小,准沒好的出息。」

  阿嘎看看我的臉,那隻瞎眼裡有東西蠕了蠕,另一隻被火烤紅的眼珠上滿是黏糊糊的東西。他搖搖頭,說:「一塊使勁拋上天空的石頭,衝進了黑色的雲霧,又噗地落回了原處。他們城裡來的人,都逃不脫這個命。」

  瘸腿藏醫遲疑了一下,又狠狠拍了下我的肩,說:「聽清沒有,這是你的卦,是個好卦呀!」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兩年後,我離開亞麻書回城時,阿嘎的那雙青筋突暴的手死死捏住我的手,又說了這個預言。他圓瞪的獨眼望著遙遠蒼茫的山谷,眼仁是渾濁的,神色是黯然憂傷的。當一行雪雁從頭頂飛過,遠遠地消失在霧蒙蒙的天邊時,我看見他那隻乾澀的獨眼眶上掛滿了水珠。

  瘸腿藏醫抿了兩口酒,把滿嘴的酒氣噴到阿嘎的臉上。他笑了一聲,說:「阿嘎,你再算算,這位小兄弟會討個什麼樣的女人做老婆?」

  阿嘎臉紅了,脖子又開始膨脹,咕地笑出了聲,說:「不錯不錯,太陽底下難找的漂亮女人,比你的那位白渡母好看多了。」

  瘸腿藏醫眼睛紅了,問:「誰?」

  阿嘎沉默了許久,那隻獨眼又浸出許多濕漉漉的東西來。他望著爐里藍焰焰的火苗子,慢吞吞地說:「莊果寨子裡的星星,放奶牛的卓嘎拉熱。」

  瘸腿藏醫拖著我的肩膀仰頭哈哈大笑起來,把我也掀翻在地。「莊果的卓嘎拉熱,有一對星星一般的眼睛。那可是天底下難找的仙女呀,哈哈,亞麻書這一帶的小伙子全都為她急紅了眼睛呀!哈哈,小伙子,你運氣不錯,哈哈,不錯。」

  阿嘎眯著眼睛,眼眶上濕漉漉的東西更濃了。

  「小兄弟,」藏醫站起來,在屋裡邁著大步,費力地搖晃著臃腫的身子。他手舞足蹈地向我講演,帶著酒味的嗓音在屋子內飄來飄去:「你要相信阿嘎的卦,他的卦像生在嘴裡的舌頭一般的準確。要相信他的卦,不信他的卦,會受到懲罰,很厲害的懲罰。我不信他的卦,我受到了懲罰。看看我的腿,木棍一般僵硬的腿,就是我受到的懲罰。是吧,阿嘎。」他說他曾愛上了一個牧羊女,愛得像丟了魂兒似的發狂。他要去姑娘的帳篷求婚,阿嘎卻勸他別去,說那是個晦氣功的日子。他沒聽阿嘎的勸告,因為那姑娘攪得他的心成了一團肉醬。他去了,剛要進那頂飄著鮮奶香味的牛毛帳篷,牛欄旁鑽出一個留英雄發須的男人,用土製火藥槍狠狠地射穿了他的腿。那是姑娘的哥哥,他不願她嫁給山下寨子裡面人,用三張狐皮把她嫁給呷巴拉山那邊的扎科牧場去了。

  瘸腿藏醫傷心地吁嘆著,一口氣把一碗酒灌進肚子,打著酒嗝,癱倒在火爐旁。

  我也喝了不少的酒,歪倒在卡墊旁。那時,我年輕,第一次聽別人對這樣談女人,那仙女般的卓嘎拉熱常常成了我夢中的伴侶,我心裡的那塊肉也被她燒得火辣辣的。我偷偷去了趟莊果,見著了牧奶牛的卓嘎拉熱,原來是個滿頭銀絲的老太婆,一點也不好看。她臉有些腫,滿是焦黑的斑點,一根沾滿油膩的黃布帶子扎著胖胖的腰,使我想起那隻箍著銅圈的奶桶。她對我知道她名字很驚訝,燙人的眼珠在我渾身上下滾動著。我有些不自在了,她叫我坐下,在她的三石灶旁。她給我倒了碗酸奶,用一種逼人的聲腔拷問我:「誰叫你來的?」

  我不敢說自己是她卦中的情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吐出句:「阿嘎降澤。」

  她沒開腔了,神色有些異樣。乾裂的嘴唇微微顫抖,呆望著遠處陰鬱的雲層。雪白的奶漿從木桶中濺出來,撒了一地。當然,她的酸奶很好吃,有種三葉草和酥油花的香味。

  離開她家時,一聲:咪嗚——,驚得我頭皮發麻。阿嘎家中那隻白毛母貓從她污跡斑斑的皮袍中伸出圓圓的頭來,一對藍幽幽的眼睛望著我,閃爍著朦朧的微光,像阿嘎神龕上的那盞酥油燈。

  當我坐在阿嘎的火爐邊,灌著滾燙的奶茶時,有些得意了。我說:「阿嘎,我去了莊果,見到了牧奶牛的卓嘎拉熱。嚯,那真是個少見的美人呀!」

  阿嘎有些激動了,半睜開黏糊糊的獨眼,嘴唇哆嗦著,搓藥丸的手指也僵硬了。我又灌了一口茶,故意狠狠嘆口氣,說:「可惜呀,漂亮的綿羊褪光了軟和的毛,露出的全是蒼老的皮。可惜呀!」

  我還想再說下去,瘸腿藏醫使勁捏住了我的胳膊。阿嘎臉色變得很怪,藥丸嘩地滾了一地。他顫顫地站起來,一聲不吭地縮進了屋角。瘸腿藏醫雙眼圓瞪,像大張的嘴要把我吞下去。他血紅的雙眼逼著我,手一用力我便痛歪了嘴:「你快說,漂亮的卓嘎拉熱是真正的天女白渡母。」我眼淚快滾出來了,結結巴巴地說:「卓嘎拉熱,天女,白渡母……」他逼著我的臉,雙眼火一般的烤人:「快說,能娶上她,全是阿嘎的賜福!」我歪咧著嘴,說:「阿嘎賜福,我娶卓嘎的熱……」

  暗黑的屋角傳來了阿嘎狠命的咳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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