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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龕里的木匣子

2024-10-04 07:11:41 作者: 嘎子

  我住進阿嘎的小屋後,達瓦拉姆就很少來找我了。

  她說,一走進阿嘎的屋子,她就看見阿嘎的臉色難看得像死人,眼中飛出一種凶光,她就會感受到背脊發麻。我說:「不會吧,你肯定多心了。阿嘎是那麼個人,不愛說話,時常閉著眼睛養神,活在自己的內心。他對我也是這樣。」

  達瓦拉姆說:「他給我斟的茶也是冷冰冰的,還是幾天前的陳茶。」

  我說:「你別說胡話了。阿嘎什麼時候這樣待過客?他的茶總是在爐子上翻著熱氣,從來沒有冰冷過。」

  達瓦拉姆傷心極了,說:「我說的話你信就信。那天,我給你送書,你想看的《征途》。你不在家,我就在屋子中坐了一小會兒,就坐在你的床鋪上。阿嘎的眼神就嚇出了我一身的冷汗。我仔細想想,我從來沒有得罪過他呀!」

  達瓦拉姆死也不到阿嘎家去了,我也很少見到她了。那時,我還小,還不懂男女之事。那年月沒有電視機和愛情小說,我們這幫大男孩懂事都晚。用那時的話說,我們都生活在夢裡。我喜歡達瓦拉姆,是覺得她同夢裡的東西一樣有趣。我們還沒到朝思暮想的地步。我們像兩朵早晨的雲,平靜時一動不動,依傍著藍天。起風時,便散了淡了,連絲影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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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我總也搞不懂,待人和善的阿嘎,會心眼很小地恨他。

  天快黑盡時,阿嘎從屋外撞了進來,渾身的衣袍讓突然落下的大雨澆濕透了,靴子上沾滿了泥漿。他沒在乎這些,坐在火邊,從衣袍內小心地掏出一個木匣子,很古老的紅木匣。阿嘎用衣袖很小心地揩著木匣的每一個地方,揩得油亮亮的,映著火苗的閃動,很耀眼。阿嘎朝向我,嘴唇一癟,隆起了好看的笑紋,臉頰上還掛著水珠子。我問他這匣子裡裝著什麼,他不說。他把匣子放在燈光下歪著腦袋觀賞。我伸手想摸摸這古老的匣子,他眼一瞪,做出很生氣的樣子。

  我心內也窩著的股火,說:「什麼了不起的寶貝,摸摸也不行。」

  阿嘎把桌上裝食物的木柜子移開,背後掛著一張小藏毯,織著雙龍戲珠的圖案。他拿下藏毯,牆上露出了一個方形的洞,塗著很舊的金色。他把木匣小心地放進洞裡,又掛上了藏毯,移好木櫃,才放心地坐在火邊,吸了一口鼻煙,揉揉鼻子,狠狠地打了幾個噴嚏。

  我給阿嘎拿來衣袍,叫他換下雨淋濕的袍子,不然會感冒的。阿嘎感激地接過衣袍,躲在暗處把衣袍換了,乾乾爽爽地走過來,坐在火邊倒了一碗熱茶,喝了幾口,臉色才紅潤了。我朝我笑笑,揮著手叫我也喝。

  我在喝茶時,又忍不住問:「阿嘎,你很愛惜那個木匣子吧?」

  阿嘎沉默了一下,說:「我把它忘在了曬場堆青稞種子的庫房內了,去年,我在那裡守了一年的庫房。」

  我問:「阿嘎,我很好奇,你那匣子裡裝的是很值錢的東西吧?」

  阿嘎想笑,卻又使勁忍住,臉就憋紅了,說:「如果我說,裡面裝的不過是一塊干硬的牛屎,你肯定不會相信吧。」

  他憋不住了,哈兒哈兒笑起來。

  我不會相信,那個阿嘎像寵物一樣愛護的木匣子,裡面裝的會是一塊干牛屎。那是阿嘎的秘密,我是不會偷偷打開看的。後來,我去隊長多吉家時,他家的牆壁上也有那麼個洞,殘留著很舊的金色。洞內放著毛主席的石膏像。隊長說,那是神龕,家家戶戶都有。過去時供養著佛像,現在革命了,都不敢養佛了。這神龕里就收藏家中最珍貴的東西。

  阿嘎最珍貴的是什麼呢?為這事我捉摸了很多天。

  那天,隊長多吉闖進屋來,帶來一股刀切般的冷風,白貓驚得躍進阿嘎的懷裡。隊長舔舔烏黑的嘴唇,鼻尖上掛著顆晶亮的汗珠。他端著我喝剩的茶水咕咕灌著,拍拍我的肩,說:「新來的,今天跟我去挖水渠。」

  我提上阿嘎給我準備的那一小袋子糌粑,就跟他去水渠。剛要出門,他又回頭朝阿嘎喊:「喂,你卦卦,這水渠該朝哪個方向挖,流過來的水才永遠不會幹涸?」阿嘎埋頭搓藥丸,藥丸子在手心吧嗒地滾著。隊長又沖他「餵」了一聲,阿嘎還是緊閉雙眼,沉浸在深深的夢中。隊長拉著我的衣袖,躁躁地說:「走,走。」阿嘎卻突然發聲了,那聲音很怪,尖細的,像根根毛刺朝你扎來。我第一次聽見那種聲音時,就像聽見死沉沉的山崖突然咧開嘴巴,說出人話一般地驚恐。他說:「順山腳,那是達曲河神走過的腳印。繞過那片矮樹林,那是護法山神的馬棚。」

  隊長默想了很久,明白了,揮揮手,說:「好,好,給你記十個工分。」

  我回來時,壁上的陽光便熄滅了,晃著酥油燈光藍色。阿嘎和那隻貓,像盯著一個稀奇怪物似的盯著我,三隻晃人的眼睛一上一下地跳動,像老也爬不走的蟲子。

  酥油燈很暗。他不准我點其他燈,他說他聞不慣煤油味,點煤油會把他的腸子都嘔吐出來的。酥油燈盞高高放在神龕前的紅漆木櫃頂上,燈旁有時放著他珍藏在神龕里的那個裹著紅綾的木匣子。那盞燈,那個木匣子都是他神聖的寶物,從不准我摸一摸。

  夜晚是漫長的,像一隻永遠也靠不了岸的牛皮船。

  阿嘎沉默地坐在火爐邊,那隻獨眼很少睜開。除了那隻搓藥丸的手指輕輕揉動,他的整個身子都仿佛僵硬了石化了。我知道,此時他整個魂兒都在寂靜的虛空遨遊,世間的一切事都休想驚動他。

  那時,我對這個神奇的老頭子產生了一種特別的恐懼。當他准準確確地預言了一件事的發生與結果時,我的背脊就會浸滿了冰屑般的寒戰。儘管他對我仍然很好,每天給我燒茶做吃的,晚上給我端來熱乎乎的洗腳水,常常在我的茶碗裡放一塊他自己也捨不得吃的,只給神龕點燈用的酥油。我曾懇求過隊長多吉,給我換個地方住。隊長總是煩躁地嘖著舌頭,說:「等水渠修通後再說吧。」水渠里的水流進剛剛拔苗的青稞地時,我又不想搬走了。

  全是那隻惹我好奇的木匣子。

  阿嘎每天都要擦拭一遍匣子上灰塵,把油燈撥亮放在匣子旁。空蕩蕩的神龕里沒有任何神物,匣子就在濁霧一般的燈光下透出暗紅的光暈。我覺得這隻匣子同阿嘎那隻壓在沉重眼皮下的獨眼一般,藏著許多讓人猜測不透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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