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師從天上來
2024-10-04 07:11:38
作者: 嘎子
阿嘎從牧場回來,就去公社醫療站幫藏醫土登曼巴磨藥粉,搓藥丸。
土登曼巴也是從大金寺出來的喇嘛,曾在拉薩色拉寺學過二十多年的醫。他醫術高超遠近聞名,連青海那邊的病人也不不惜騎馬走上一月兩月的路,來找他看病。他個子高大,長臉大鼻,模樣很像一位當時被打倒了的黨內最大的走資派。他鼻孔很大,吸吮鼻煙哧哧哧地響,噴嚏聲幾十米外都聽得一清二楚。
他與阿嘎是老朋友了,現在他又成了阿嘎家裡的常客。
他告訴我,阿嘎當年是遠近有名的卦師。下雨下雹,災去福到,遠行吉凶,生男生女,生命長短,失物復得……他全算得一清二楚,神奇得連寺院裡的大經師都對他畢恭畢敬。
我問阿嘎是不是這樣,阿嘎笑笑,那隻很少睜開的獨眼在火爐邊閃了一下,又緊緊地合上。他長長的袍袖裡伸出一隻手掌,直直地攤開,另一隻手叉著硬硬的指頭,在手掌心輕輕地揉著,叭的一聲一粒光亮的藥丸子,滾落在他身旁的那隻擦拭得錚亮的銅盤子裡。這時,睡在火爐旁的那隻花貓,就睜開一對淡藍的眼珠,尖厲地喵嗚一聲。
土登曼巴的那對鼓得圓圓的眼睛,看著我,鼻尖上冒出了顆顆汗珠子,問我說:「小伙子,你相不相信打卦?」我說:「沒有誰給我打過卦,我憑什麼相信它?」土登曼巴在我背脊上拍了一下,說:「你腦袋裡裝的是什麼東西?和這麼靈的卦師住在一起,還不請他給你打一卦!」
我看看阿嘎,他仍然眯著眼睛,沉在自己的世界裡,藥丸在他手轉著,又圓又亮。
土登曼巴說:「人家從老遠的地方來給你做伴,你就給他卦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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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嘎的眼睛慢慢睜開一條縫隙,一粒藥丸叭地掉進銅盤,搖搖頭說:「人家是毛主席派來的知青,不信這些東西。」土登曼巴說:「剛才人家說了,有人卦,他就信。」他又問我:「你是不是這樣說的?」我笑笑,沒回答。
阿嘎說:「他同我住一起,就是我的弟弟。他的命運一眼就可以看穿,還不是和我一樣。」土登曼巴眼睛又瞪圓了,看看我說:「喂,小伙子,你聽出來沒有?阿嘎說,你將來和他一樣,做我們亞麻書一帶赫赫有名的大卦師。」
我興奮了,笑著說:「那太好了,我給甘孜一帶的每個人都卦出一種病,把你土登曼巴的藥丸吃個精光。」土登曼巴摟住我,笑得渾身發顫,他對阿嘎說:「我喜歡這個小兄弟。阿嘎,選個什麼日子,你真得給他卦卦,省得人家迷迷瞪瞪過日子。」
阿嘎什麼也沒說,專心地搓藥丸。
那一刻,我第一次想到了自己的命運,想到了再往前活,會活成個什麼樣子。我想到了二十歲以後。那時,在我眼裡,二十歲是個特別漫長的日子,能活到那個年齡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大人。二十歲以後,難道我還住在這滿是牛糞煙的屋子內,還是被當地人叫作稀里巴的外鄉人?
那幾日,天氣晴朗,打開窗戶一眼可以望見很遠的地方。高原的霧氣很少,天藍得像刷了層油漆的屋頂,人的心情也是開朗的,地里幹活又歌又舞,走在路上也是歌聲不斷。而我的心情卻突然陰暗起來。我想再不能這般混了,應該做點什麼事了。我從書箱內拿出久沒看的書,還有美術老師送我的速寫本、木炭筆。我的手又癢了,我想畫點什麼東西了。
我插隊時畫的第一幅畫,是阿嘎的那隻貓。我畫它時,它的雙眼睜得大大的,連裡面金色的細絲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我把貓的雙眼畫得逼真發亮。我畫完後,遞給阿嘎看。阿嘎驚訝得大叫起來:「霍霍,真像,太像了!」他說他沒想到我還會這個。稀里巴,真是有本事的稀里巴。
他把那隻貓掛在牆上,卻說什麼也不讓我畫他。我一拿畫筆,他就用銅盤擋住臉,細長的手指和藍色的衣袍上都透出羞澀來。他說他很醜,把他畫下來,他會羞得不敢見人的。
其實,阿嘎的模樣並不醜,除了那隻獨眼四周有一圈深赭色的傷疤外,他的臉頰輪廓分明,鼻樑挺直,前翹的下巴上一圈灰色的短胡樁,側面看,像個英俊威風的康巴王子。
連續幾天的雨,落得土牆都生了綠毛。地上滿是泥土與畜糞混合的泥漿,深的地方一腳踏下去便陷入了大腿,拔都拔不出來。那幾天,牆頭的花和草都長得旺,狗蹲在雨篷下,鳥鑽進牆縫內,都睜著飢餓的眼睛等待什麼東西。狗叫得傷心,鳥鳴得刺耳,只有黑色的雲團在灰色的天空中慢慢爬行。
那幾天,我和阿嘎都在醫療站磨藥粉。
醫療站與農機站同在一個寬闊的場院內。農機站的雨篷下停著兩輛東方紅小四輪拖拉機,幾台出了故障等著修理的脫粒機,風颳過那裡都帶著股濃濃的機油味。對面是一排乾乾淨淨的白色土房,牆壁上用醒目的紅色寫著「救死扶傷,治病救人」幾個大字,村民都不認識的漢字。肯定是公社文書老劉的手筆。
那就是醫療站。
土登曼巴是那裡的主人,他盤腿坐在矮床上,腰挺得很直,給一個又一個病人把脈。藏醫在診病上與漢醫有些相仿,望、聞、問、切,一樣不少,還多了一樣:尿。假若晴天,他會讓病人端一罐尿來,尿是放了一天一夜的陳尿,端到正午的陽光下,然後把燒紅的細鐵釺放進尿液內攪拌,渾濁的尿液內會冒出大大小小的眼珠似的水泡。土登曼巴會用鐵釺戳水泡,觀察水泡消失得快慢與顏色,便明白病人患的是什麼病。為了確診,土登曼巴有時還要用指尖沾尿液來嘗,眨眨眼,便明白了病的深淺輕重。土登曼巴的醫術遠近有名,我就親眼見過青海與甘肅那邊的病人,不惜走上一月兩月的路,來找他治病。他叫我們磨的藥粉和搓的藥丸,大多是捆包郵寄給遠方的求醫者的。
磨藥很累也很有趣。土登曼巴按藥方把藥配好,倒在一個巨大的石板上。石板由於長期硯磨,已經光潔如玉。我們手握卵石,把藥砸碎。有曬乾的草藥,有烤脆的牛羊骨頭、烏龜殼、鹿角鹿蹄,還有金的銀的白色的黑色的石頭。土登曼巴說,如是上好的藥,還要用真正的黃金白銀、紅藍寶石。
我們把藥敲碎後,便用卵石轉著圈子硯磨。此時,磨藥人邊磨邊哼一支節奏明快的歌謠,大概歌謠的意思太有趣了,人們不時發出痛快的笑聲。我聽不懂歌謠的意思,也和他們一起哼唱,一起笑,輕輕鬆鬆把藥磨成了細細的粉末。土登曼巴坐在我的身旁,不時抓一把藥粉放在鼻尖嗅嗅,伸舌頭舔舔,哈口氣嘟囔這藥行還是不行。
這裡,我想把土登曼巴和醫療站的事放一放,以後,我會用一本書來講他的故事。他的故事很有傳奇性,他的悲劇結局常常讓我從夢中驚醒,背脊上浸滿冷冰冰的汗跡。
我想繼續講阿嘎的故事。是土登曼巴講的,他說講個故事,我們磨起藥來才輕輕鬆鬆,毫不費力。
他的故事,發生在久遠的過去……
那是個晦氣的日子,崗嘎爾雪山口的太陽藍得叫人心寒,陽光里飄飛著扎眼的冰屑片。那時,阿嘎還只是雅礱江對面的小小隆巴里寺燒茶的小扎巴。寺院裡的老活佛要到山那邊的扎科草場講經,缺一個牽馬的傭人。寺院的大經師就提著阿嘎的脖子,按在馬的肚子下當活佛上馬的凳子。他弓著腰恭敬地伏在地上。僧眾們送活佛離寺的儀式還沒完,鼓號隆隆,齊誦消災的拉嘉。阿嘎斜著眼睛,馬的四條腿經杆似的立在頭上,長長的尾巴叭地掃在肚子下,幾隻叮血的馬蠅嗡地飛起。拉嘉還沒念完,嗡嗡嗡地像馬蠅叮咬。馬尾巴又卟地打在軟軟的肚子上。他忍不住想笑,鼻孔里塞滿了悶人的腥臊味。拉嘉還沒念完,馬蠅又在叮咬,突地,馬腿的肌肉焦躁地抖顫,驚懼地大叫一聲,後腿狠狠地彈起,阿嘎的左眼受到狠狠的一擊,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那天,在崗嘎爾山腳的冰崖下,隆巴寺的老活佛在雪地上整整印了一百零八個馬蹄印,就從驚詫的馬背滾下來,盤腿坐在雪地悄悄圓寂了。阿嘎像從一場惡夢中驚醒後,左眼就永遠地廢了。
那個夜晚,他從濃煙瀰漫的茶房出來。夜空冰板一般的透明,懸掛在上面的彎月兒冷冰冰地笑著。他耳朵里蠅蠅嗡嗡地響了起來,像一群又一群飛蚊從遠處捲來,越來越響,轟轟隆隆一片昏天黑地,像是千百萬法輪沉重地碾軋過去。他捂住脹痛的耳朵,驚恐地睜大那隻獨眼,世間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浸透了很深的藍色。漸漸的,聲音低沉如粗大的莽號,朵朵艷麗的五彩祥雲在遠處那座冰崖下層層堆砌,堆成了一座五彩繽紛的寶塔。阿嘎驚恐得大張著烏黑的嘴,緊緊粘在一起的瞎眼皮也仿佛會撕裂開來,淌出滾燙的鮮血。
耳膜內膨脹的那種聲音平息下來,他清晰地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說:「天亮前,隆巴寺會毀於一場大火,宗喀巴的弟子會再造輝煌。」
這聲音是從另一個世界發出的,在他耳內重複地響了很久很久。他皺著臉,牙齒發顫,對著那座神聖的冰崖跪了下來。隆巴寺大殿蒙上了一層灰色的月光,金閃閃的瓦背下一串法鈴在風中搖晃。他推醒了大經師,把看到的和聽到的全告訴了他。經師肥胖的臉皺起一串猙獰的笑,笑聲沒停,一個肥厚的巴掌卟地扇在阿嘎的臉上。大經師彈著舌頭,咧咧嘴,說:「你這個害蟲,你這個晦氣的畜生,再胡言亂語,我要割下你的舌頭。滾吧,隆巴寺養不活你了!」他喊來幾個拿鐵棒的執法喇嘛把阿嘎趕出了寺院。
就在那彎冷月完全融化在漸漸敞亮起來的天幕上時,一把大火把隆巴寺吞食得乾乾淨淨。這火是怎麼燒起的,是人們永遠也猜不透的謎。
後來,黃教弟子重修了隆巴寺。阿嘎遊學去了拉薩,回來後就成了當時黃教在甘孜最大的寺院大金寺的卦師。
土登曼巴的故事講完了,吸了兩口鼻煙,把憋紅的臉朝向阿嘎,說:「我剛才講的,真的有那麼些事吧?」
阿嘎癟著嘴唇笑了一下,說:「你說是真的就是真的。」他的獨眼眨了眨,又使勁揉了揉,我看見有一顆淚珠子在眼角蠕動。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屋裡人都感覺出了什麼,默默地磨藥,卵石在石板上嘩嘩地響,沒人再哼唱那首愉快的歌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