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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居的星光

2024-10-04 07:11:36 作者: 嘎子

  同這裡的許多寨子一樣,寨口都有樹。那是些很古老的柏樹,不很高,樹根與樹枝卻非常繁茂,樹幹粗大,樹皮蒼老得岩石一般堅硬。春夏時節,枝葉濃雲般地盤在寨頭,遠遠地就可以看出寨子的興旺。樹頂的枝葉間築滿了鴉雀的窩,只要你不驚動它們,鴉雀們是不喳喳吵鬧的,靜靜地呆在樹上,偶爾下樹覓食,也是輕煙似的悄無聲息。我喜歡蹲在樹下,嗅著樹葉的清香,感受著涼風絲絲地吹拂,身子從內到外都舒服極了。

  樹旁是進寨的馬路,對面有個巨大的土包,下大上小,四四方方,很像金字塔。我發現,進寨的人們到了這兒,便不走大路,而是按順時針繞著土包轉上三圈,才進寨子。我剛來時,不太懂他們的規矩,沿著大路一直往前走,進了寨子也不回頭。寨口的人們便望著我呵啦啦地叫,揮著手叫我回來。我站在寨口不懂他們的意思,更不明白他們為何直路不走,要繞著個不起眼的土堆轉圈。阿意郎卡措攙著我的手臂,叫我跟隨她走回去,站在土堆前,她鄭重地說:「我們要繞著它轉,我們都不走直路。」我問:「這又是為了什麼?」她笑笑說:「這樣走才好,你遠方的爸爸媽媽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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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更不理解了,繞著土堆轉圈子和我的爸爸媽媽有什麼關係?阿意郎卡措帶著我,轉了一圈又一圈,說:「你從遠方來,多轉轉,日子會過得好好的。」我們每轉一圈,周圍人便朝我伸出了大拇指,連連說:「好,這樣好。」

  文書老劉對我說,那土堆早先是個白塔,很漂亮的白塔。它的日月金頂是用純銀貼的。公路對面的大金寺廢墟里還有座更高大更壯觀的白塔,日月金頂是用真金貼的。「文革」初期時便被毀了。可這裡的藏民轉佛塔的習慣沒有變。區里、公社多次開會,叫村民不要迷信,要信科學,可村民笑嘻嘻地聽著幹部們的話,回寨子時照繞著土堆轉。文書老劉在這裡待久了,習慣上與心理上都同這裡的人非常接近,他是理解村民的行為的。他對我說:「不能簡單地說破除迷信,就把一個民族幾千年養成的習俗破壞了。那會傷害民族感情的,懂不懂?」

  老劉不滿四十,眼角已刻下深深的皺紋,鬢髮已染上了白色的霜雪,渾濁的眼珠常常涌滿了淚水。他說那是沙眼,見不得風與刺眼的光。可他知道怎樣與藏民的心靈接近。他很認真地對我說:「你還小,多住一段時間你就知道,我們與藏民的隔閡,不僅僅是在生活習慣上。我們腦子裡想的,我們對事物本質的理解與他們都不一樣。你要長期在這裡生活下去,就得放棄你的過去,接近他們,理解他們,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如果用自己的行為方式與道德習慣,去硬套他們的生活,那麼你永遠不會在這裡安安穩穩地生活下去。」

  老劉一再要我記住他的話,說他從來講不來漂亮話,可他講的全是大實話。

  那時,藏族輝煌的文化還沒有像今天這樣讓許許多多的人了解,藏傳佛教提都不敢提,藏民意識的概念還沒有創立。老劉說的話,是他幾十年高原生活的經驗,是高原的風雪與淳樸的民俗澆灌出的大實話。

  又一個夜晚,我睡前喝多了茶水,從不起夜的我,讓尿憋醒了。我睜開眼睛,看見了很亮的燈光,在糞煙燻黑的屋樑搖搖晃晃。奇怪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像誰憋著嗓子在唱歌,很有節奏。我爬了起來,想叫阿嘎,可阿嘎就在眼前,淡黃的燈光鍍滿了他的全身。他披上了我從沒見過的紅色袈裟,盤坐在卡墊上,面前是很厚的一疊長條形的紙片,印著細細密密的藏文。阿嘎唱的就是上面的內容。

  燈盞是阿嘎從來沒擺出來的擦拭得錚亮的銅燈盞,燈盞後是一尊塑得很精緻的銅佛像。燈光下,阿嘎的臉一面紫紅,一面湛藍。他抬頭時看見了我,顯得很驚慌,可誦唱的聲音一直沒有停。

  我呆呆地望了阿嘎許久,才想起要上廁所。

  我回到鋪上,便拉開了被子縮了進去,屋外的風差不多快把人凍成冰條了。我明白了,阿嘎是大金寺的喇嘛,他在念經,那是他每天的功課。縮在被窩裡的我又怕又不知道該怎麼辦,當然我不會擔心阿嘎會把我怎麼樣,只是那時把寺院裡的一切定為封建迷信,是剝削階級的東西,而念經的是我所尊敬的阿嘎,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阿嘎停頓了一會兒,又繼續往下念,聲音仍像唱歌,很好聽。我裹緊被子,在寒冷中瑟瑟抖動著。這聲音卻給了我一些安慰,它似乎在告訴我什麼,驅逐了心內的孤獨和害怕。我睡著了,夢裡竟然出現了強烈得刺人眼睛的陽光。

  第二天,阿嘎臉上滿是陰雲,縮在冷冰冰的鋪上,茶也沒有熱。

  我知道阿嘎是在擔心什麼,便燒燃牛糞爐,等茶開後端給他,說:「阿嘎,你是我的好哥哥,你想做什麼就去做,我保證不會告發你的。」

  阿嘎獨眼緊閉著,一言不發,茶也沒動。

  我還想對他發個毒誓,亞書上工的鐵鏵聲丁丁丁響了起來。

  一連幾天,阿嘎對我都非常的冷漠。儘管,他還給我熬茶,捏糌粑團,燒洗腳水,卻沒有了往日的笑聲。他泥土似的臉冷冰冰地對著我,一句話也不說。這樣的氣氛如一團冷煙似的罩著屋子,我就是坐在熊熊的火爐旁,也能感受到透心的冷。我只有早早地睡。有時半夜醒來,聽見阿嘎的誦經聲,我也咬牙把尿憋住,捲成一團重回夢裡。

  好長的一段冷冰冰的日子便過去了,阿嘎臉上的冰霜也漸漸融化了。那天,我剛收工回來,阿嘎便把一大盤烤得香噴噴的干牛肉端到我的面前。阿嘎說是他在牧場上的親戚送來的,要我嘗嘗。我吃得滿嘴是油,阿嘎便高興得嘿嘿笑起來,又給我舀了一大碗酸奶,說:「這段時間,我好好觀察了你,你是個很好的人。」

  他說得我也動了感情,鼻腔一酸,眼淚就有些包不住了。我說:「你也是很好的人。寨里的人都說阿嘎大大的好,說你誠實可靠,心慈善良得像是活菩薩。我真幸運,來這麼遠的地方,遇上你這麼好的哥哥。」

  我是用漢話說的,阿嘎一句也沒聽明白,坐在一旁嘿嘿嘿地笑。

  那天,我收工收得早,就跑了一趟區上的民貿公司,用我省下來的錢買了一罐水果罐頭。我要請阿嘎吃,感謝他款待我的香噴噴的烤乾牛肉。

  我與阿嘎吃完瓶中的梨子,又喝乾裡面的甜水。我們從嘴裡到心裡都是甜味。阿嘎對我說:「這瓶子你還要不要?」我說:「我拿來沒用,你要你就拿去吧。」阿嘎倒了點清水,把瓶子洗了又洗,擦了又擦,透過窗外的光看了看亮堂堂的玻璃,才滿意了。我說:「這瓶子你可以用來盛鹽巴,很要裝一些了。」阿嘎笑笑沒說什麼,把瓶子放在身旁的茶桌上。

  又一天,我回到屋內,阿嘎正仔仔細細揩著瓶壁,拿到我眼前叫我看。我哇地大叫一聲,阿嘎真聰明,這瓶子讓他變成了卡照片的相框,瓶壁上卡了大大小小三張照片,瓶子的中心塞滿了黃色的綢緞。最大的那張是個很老的女人,一張嚴肅冷漠的臉,沒有一絲笑,像在恨著什麼人。阿嘎說,那是他的媽媽,十多年前就死了。另兩張是許多人的合影,許多人是身披袈裟的喇嘛,背景是寺院的大門。阿嘎指著其中的一個小喇嘛說,那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他。照片上人多,他就顯得青稞籽般的大小。我費了很大的勁,才看清楚了小喇嘛的模樣。臉很圓,充滿了稚氣。雙眼大大地張著。我看看阿嘎,那隻獨眼凹進空空的眼眶。我想問什麼,卻說不出口。阿嘎也知道想問什麼,只是笑笑說:「我那時,眼睛還沒有瞎。」

  又一天,阿嘎去了牧場,要耽擱兩天。我一人守著空蕩蕩的屋子,就想把瓶子像框裡照片拿到亮光下,仔仔細細地瞧瞧。我發現,那張大照片後還卡了張畫片,就小小心心地抽了出來。那是張繪製得非常精緻的釋迦牟尼的肖像。畫片上有一行英文,是印度的加爾各答印製的。

  阿嘎對我來說,神秘得像團透過烏雲的朦朦朧朧的光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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